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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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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对虞兄,我向来上心。”古骜道。

    古贲坐在一旁笑道:“虞公子声音清越,老夫听在耳中,便知你乃性情真纯之人,我儿自小鲁直,定然和你投缘。平日我儿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虞公子多加担待。”

    虞君樊在座中躬身道:“……老先生如此抬爱,晚辈怎么当得起。”

    古骜见古贲正坐在椅子里,兀自抚须微笑,看得出父亲非常喜欢虞君樊,只是父亲原本并不爱说话交际,也从不亲自招待他人,此番初见,却对虞君樊偏爱有加,亦让古骜心中微怔。

    古骜招人来拿走了披风,侍者鱼贯而入奉上了瓜果茶饮,虞君樊又关心地问了古老先生身体康健,孙儿可好,古贲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一一答了。殿中满是温暖谈笑的气息,古贲言语之间引经据典,倒都影射的前朝之事,古骜听在耳中,心道:“父亲从前除了我之外,从未与他人说过那番经历,今日却与虞兄作了笑料相谈……”

    虞君樊听闻古贲之言,边应边答,最后古贲摆了摆手,道:“你来府中找我儿,定有事与他说,倒是让你陪着老夫聊了这许久……”

    虞君樊道:“老先生见识非凡,此番一席话,让晚辈受益匪浅。我与汉王常小叙,有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总会来与汉王相商。”说着他顿了顿,转头对古骜道:“我听闻你一直为北上抗戎备战,郡中资财调集无数,如今可还缺人手么?”

    古骜将郡中情况,战备物资等等一干情况,都大略说了,最后道:“就是怕开春了以后,长途奔袭,粮草跟不上。”

    虞君樊问道:“如今粮草调配一事,汉王着哪位打理?”

    古骜道:“正是怀公子。”

    虞君樊道:“怀家曾驻守上郡,与戎人世代周旋,北地征战最难之事,莫过于‘粮’之一字,古兄着其理事,正能发挥其所长。”

    古骜叹道:“只愿我等一心为国,能有所成才好。”

    古贲坐在一旁,闭目地听着两人交谈,再未发一言。直到虞君樊起身告辞,古贲才站起身来道:“老夫也送送虞公子。”

    虞君樊忙推辞道:“这怎么敢。”

    古骜走上前去扶稳了古贲,对虞君樊笑道:“……虞兄,请。”

    一路将虞君樊送至汉王府门,早有仆役闻讯去给虞君樊与随从牵马,忽然马厩那边传来一声烈马之嘶,高亢而急促,虞君樊一怔,笑道:“定是我那匹赤驹了,它曾是西域国的汗血,脾气有些暴烈,莫伤着那牵马人了,我去瞧瞧。”

    古贲忽道:“既然此马如此暴烈,为何虞公子还要迁就?”

    虞君樊苦笑道:“千里良驹,君樊不忍它埋没。”

    说着虞君樊便朝古贲行了一个礼,跟着那仆役朝马厩走去了。

    古贲听着虞君樊脚步声远了,这才叹了口气,对古骜道:“虞公子此人,命带天罡,克妻刑子,倒是一定要有贪坐杀狼之人在侧,命局方才有解。”

    古骜闻言,不禁一愣,他从小就听古贲给他解命。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命格,可不就是‘贪坐杀狼’四字吗?古贲曾说此命承天立极,贵不可言,天下无出其右者……

    古骜道:“父亲的意思是……”

    古贲又叹了口气,道:“他不仅仅是你的贵人呐……”

    片言之间,虞君樊已经牵着那赤驹走来,却见他动作温柔地顺了顺那赤驹的鬃毛,那赤驹走在虞君樊身侧,看起来极为顺从驯服,一点也不像曾杀入百万军中,几进几出,还曾驮过重伤的典不识的威猛战马。

    ……虞君樊耳力极佳,古贲话语中最后几个字,早已落入耳中。他虽然知道‘俊廉公’善相面,却并不知原来还有‘听音辨貌’的本事……

    心下苦笑,看来当年成王麾下的神算子果然名不虚传……据说二十年前秦王对此人追捕的通缉令之所以遍满天下,只因四海之暗流涌动,江湖上有一个传言一直未曾消散,那便是——“得天机者安天下”。

    所谓‘天机’二字,曾被一度认为是成王麾下的俊廉公。

    可后来秦王定了九州,久居皇座,长持宝鼎,关于这件事的捕风捉影才渐渐平息。

    而虞君樊此前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古骜的父亲竟然是他。

    那曾经随风逝去的传言,似乎又一圈一圈地在虞君樊心中扩大了涟漪。

    虞君樊此时亦不知晓,古贲不仅仅看出了他命带天罡……

    古贲见到虞君樊的第一眼,便知道他面相贵极;待看第二眼,便知道他今后定位极人臣;等看到第三眼,更知道他今后荣宠天加,天下无出其二。

    古骜此时迎了上来,对虞君樊道:“虞兄,我再送你一程。”

    虞君樊笑道:“好。”

    在王府门前与相送的古贲作别,古骜也跨上了马,扬鞭一记,与虞君樊一道驰出了王府,一路向西南,不久便出了郡城,眼前一片良田阡陌,在晚秋的余晖中显得有些萧瑟。虞君樊在马上转头对古骜道:“汉王,不想劳你相送了这么远,君樊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古骜摇了摇头,却指着那远处的群山道:“虞兄,愿不愿与我一道登山?”

    “既然汉王今日雅兴,君樊自当相陪。”

    古骜点了点头,两人纵鞭骋至山脚下,望了望眼前的高山,古骜翻身下马,牵着马朝山下走去,虞君樊也跳下马来,将缰绳与马鞭交给了身后的随从,赶上了几步,虞君樊走在古骜身后。他知道古骜定是有话对他说,方带他至此,这时见古骜一言不发,他也并未开口。两人爬上了半山腰,古骜转身望去,只见雾霭茫茫,云朵之间,汉中平原若隐若现,收于眼底。

    随从之人等这时牵着马等在山下,倒只有古骜与虞君樊两人同游。

    虞君樊在古骜身后问道:“还往上走么?”

    古骜看着面前居高俯视之景,却并没有回答虞君樊,而是问道:“虞兄,你觉得此景如何?”

    虞君樊上前一步,与古骜并肩而立,颔首道:“此景甚好。”

    “山腰上的景色已经如此,真不知山顶的景色如何啊……”古骜叹息一声。

    虞君樊看了一眼古骜,轻声问道:“要去么?”

    古骜苦笑:“有时,我不知,是否能走到山顶……”

    一语双关,虞君樊一愣,随即神色微凛,道:“为何呢?”

    古骜转过身来,与虞君樊四目相交,虞君樊只听他淡淡地道:“……君樊,你为何赠我那身王服?”

    虞君樊看着古骜,他听古骜唤他‘君樊’,却非‘虞兄’,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难道,我不该送么?”

    古骜轻一扬眉:“那要陪我去山顶看看么?”

    虞君樊道:“好。”

    两人相携而上,只见再往上走的山道,有些地方怪石嶙峋,只能容一人通过,虞君樊笑道:“我功夫比你好些,我先过去,再拉你。”

    古骜道:“好。”

    虞君樊轻轻一跃,便跃过了那陡然险削处,回过身,他挨着石臂,朝古骜伸出手。古骜举臂握住了,一时间两掌相贴,古骜的目光与虞君樊眼神相触,古骜道:“君樊,我武功不济,你若是放手,我便跌入深崖之中了。”

    话音未落,脚下的细碎石子从空隙中滚落山畔,发出并不响亮却悠长的回音。虞君樊道:“跳过来罢,我不会放手。”

    古骜看着虞君樊,其实自从怀歆对他进言之后,环绕在心头的阴影便一天也没有散去。

    寒门所部之人,此次因为他称王得封,而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汉中一郡全部被他收在麾下,他甚至得到了虞君樊所辖黔中巴蜀两地名义上的臣服。可古骜如何不知,此番他统领大局,一是靠的破五王外患威震天下,二是借吕德权失德,虞君樊顾全大局,这才顺势上位。

    可如今天下形势变幻莫测,谁又知道日后局势会转向何处?

    怀歆所言不虚,自己所虑亦非妄测。寒门羸弱,不如世家强盛,以世家之强,尚可削藩,但寒门却丝毫不能自损其力,自己连一个‘古谦’都要拉拢以用,更别说和虞君樊争锋了……究竟该如何……古骜一直在忖度。

    直到今日古贲那句‘他不仅仅是你的贵人’,古骜这才下定了决心。古贲的意思,古骜自然心中有数。既然古贲说“虞公子此人,命带天罡,克妻刑子,倒是一定要有贪坐杀狼之人在侧,命局方才有解”,那么古贲那句没说完的话,在古骜看来,应该是“虞公子不仅仅是你的贵人,更是你的强佐。”

    此话在心中一落,古骜终于做出了抉择,他与虞君樊之间不应争斗,亦不应布局强迫,既然心中有疑,何不开襟敞怀一谈?寒门之弱,经不起他两人心怀猜忌。

    ……虞君樊此时看着古骜,他用力握了握古骜的手,又道:“你跳过来罢,我不会放手。”

    古骜却想:“我看着他平日里衣袖翩翩,倒是让我忘了他武功射御都是极好,这手腕亦与女子不同,与我手心相扣,只感甚为有力。”

    与古骜握过手的女子也不过梅隽一人,古骜不知,为何此时自己要把握手的触感,两者相较。他点了点头,“那我跳过来了。”

    虞君樊道:“嗯!”

    古骜纵身一跃,虞君樊便顺势将古骜往自己身前拉去,古骜双足点地,山石上狭小的空间中,虞君樊却因用力过大,一时间向后微一踉跄,古骜忙叫道:“小心!”便伸出手臂去拉虞君樊,情急之下便用了十成的力气,虞君樊本来自己调整着刚要稳住,被古骜这么一拉,便撞进了古骜的怀里,古骜握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还……还好罢?”

    却见虞君樊抬起脸,与古骜面庞相隔不过咫尺,他伸手摸了摸头上,笑道:“发簪好像撞歪了……”

    古骜感到虞君樊的气息似乎就吞吐在自己的脸颊边,不知为何,心中亲近之感蓦地徒升,便道:“我帮你。”

    说着便去扶正虞君樊的发簪,可那发簪并非古骜常用的简易单柄,被古骜这么一调弄,虞君樊整头的乌发霎时间便散了下来,一直垂到了两人腰间,被山风一吹,倒将虞君樊的半面脸给遮了起来,古骜见状一愣,顿时有些尴尬地道:“哎呀……”

    只听虞君樊的低笑声传出,打破了古骜的不知所措。他伸手轻缕,从垂发中抬起眼,眼梢带着笑意看向古骜:“……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

    古骜一愣,只见虞君樊从自己怀中抬起眼的模样,和从前所知的悠高清远大不相同。许是因为乌发散落,倒让虞君樊的面容柔和了许多……古骜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虞君樊的睫毛很长……而那面容,从前远观只觉得疏朗,可当下近在咫尺,却又让古骜注意到了那眉目之间的隽雅,甚至连身上都有隐隐的香……

    “是什么香……”等回过神来,古骜发现自己问出了口。

    虞君樊怔了怔,轻声道:“我每日都去父亲牌位前三拜,可能是香炉中烧的檀香。”

    “喔!”古骜道,“你这簪子太不好使。”

    虞君樊接过了古骜手中的发簪,抬眼看着古骜:“……你适才让我拉住你,可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拉住了我。”

    古骜道:“我定然是要拉住你的。”

    虞君樊道:“我也一样。”

    两人静默了片刻,虞君樊又道:“去那边吧,我把头发束好,我们再向上走。”

    古骜随着虞君樊所指望了过去,却见那是一席空地,这才意识道自己仍拥着虞君樊,忙放开了臂膀,道:“这里道窄,虞兄先行。”

    虞君樊微微颔首,几步便走到了那空旷处,古骜跟在虞君樊身后,山风再次拂过,倒将虞君樊的发吹了起来,一缕正巧落在古骜的手边,古骜握住了那缕黑发,随即又放开,心道:“我适才为什么要握住?”

    抬眼看虞君樊,见他在山间攀援,身姿轻盈,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怔,心道:“我怎么觉得虞公子和上山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是我的眼光变了?还是因为他头发散开了的缘故?”

    走到空地处,虞君樊将那簪子咬在嘴里,熟练地挽起头发,又将簪子插入发髻,古骜看着,没由来地想:“适才我摸过那簪子,他却咬在嘴里……后来又插入发髻,对……那头发我也摸过……”

    这时太阳突破了云层,向虞君樊站立的地方投下一缕明媚阳光,虞君樊轻轻地眯起了眼睛,古骜忽然感觉眼前好像亮堂了起来,一个广阔的天地别有洞天,好像忽然就降临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