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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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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烈,孤烟落日,霜晨雁飞叫长空。

    在一望无际的北上官道上,马蹄声急,此时一列尽书“吕”字的仪仗中,一个白衣青年纵着一匹赤马,在前面六驾之舆边停下:“吕先生,前面就是河间郡了,可要通报?”

    吕谋忠挑起帘子,摆了摆手:“不过那里去了,直上京城罢,我也该去看看皇上了。”

    “也好……”虞君樊刚勒住辔头原地踏了几步,又要前行,吕谋忠却叫住了他:“君樊!”

    虞君樊又再次紧了紧缰绳,调转马头:“吕先生,何事?”

    “你进来说!”

    虞君樊依言翻身下马,将赤驹与马鞭交给守卫在车驾旁的仆役,微一欠身,就进了马车帐内,只听吕谋忠叹了口气道:

    “唉……路上我一直在想啊,我汉中郡的人才,还是少了……原本我以为,以寒门郡守之名,任人唯贤,便必能引寒门之士躬身效力……可这次我到江衢一看,那些学子,但凡廖家所荐,不分士庶,倒人人都能进山云书院进学,其势不可小视啊……且廖勇那老匹夫,虽然自己无能,用人倒还不拘一格,江衢郡郡丞之任如何重大,他竟委于寒门,听说也是一位山云子亲授之徒……从前不出门尚且不知,如今一看,我倒是担忧汉中郡,毕竟根基浅薄,于世家之人才济济,一时之间,倒还真有些望尘莫及呐……”

    “吕先生是说……”虞君樊温恭自虚地问道。

    吕谋忠劝道:“你有此佳名于世家,正是结交俊杰之资,何不在黔中郡开府立户?”

    虞君樊闻言微微一笑:“我还住在叔父叔母府上,怕是不妥。俊杰可交,但不至于开府立户。”

    “唉……”吕谋忠见虞君樊无意于此,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

    虞君樊道:“若廖家真是如此礼贤下士,昨日先生见的那位山云子的关门弟子,怎么没有投在廖家麾下?”

    “……喔?你的意思是?”

    “廖家,谦恭爱人之名尔,只能得泛泛之辈为之驱策。廖太守虽有广纳贤才之意,奈何招纳寒门之心不诚,难道寒门入江衢,就是为了能在山云书院进学?日后若天下有事,廖太守真能倚重于此?……今后如何,还要再观,吕先生莫要过于忧心了。”

    “……”吕谋忠看着虞君樊,一言不发。其实他说此事,又何尝是为了自己,不过是找一个话头,抛砖引玉,希望虞君樊在黔中有所作为。

    却听虞君樊续道:“……不如先生回到郡中后,将科举办好,再扩充些门类,今虽不能广于天下而告之,然但凡做得好了,便总有用到的一日……”

    “也是啊……”吕谋忠思及此处,亦只好应承如是,然又另起了话题:“对了,这次来见山云子,可解了你心中之惑?”

    “分条缕析,君樊已有忖度。”

    “……那就好。”吕谋忠道。

    虞君樊看了吕谋忠一眼,作礼道:“那君樊不叨扰了。”

    吕谋忠摆了摆手:“你去吧……”

    看着虞君樊挑帘而出,翻身上马,纵赤驹而去,吕谋忠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沉。

    他和这位虞家少爷虽有往日羁绊,可两人之间,却一直有一大事未决——那便是主仆之分。

    按说自己年轻时曾为黔中郡郡丞,曾有臣名,可虞父于自己,亦曾事之以师礼。且虞父故去后,乃是自己以雄踞一方的太守之姿,为虞君樊暗中筹谋,才令他得以有伸展之机……

    虞父西征巴蜀而亡,若不是自己尽力收拢其旧部,那些称虞君樊为‘少主公’的人,怕是早就树倒猢狲散了。且那次败绩太过惨烈,正是世家谋于东窗所下之毒手,方使大计功败垂成。自己从那以后,便再也不相信世家之人能成事了,一切,都要靠寒门自身。

    吕谋忠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在虞君樊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在勉力支撑……在漫长的独自守望中,吕谋忠亦早就下定决心,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于是在内心里,吕谋忠一直只将虞君樊作为小辈扶持,所帮助之事,也是顺势而为罢了。他从没有期望过,虞君樊能自己闯出一番雅名;吕谋忠甚至曾经觉得,虞君樊若是日后在虞家没有安身立命之地,倒是能来汉中郡辅佐自己的儿子……

    可是这一切打算,都随着虞君樊渐渐长大而失去了掌控。

    虞君樊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虞君樊甚至都不愿意开门立户,也不知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想到这里,吕谋忠的嘴角,不禁挂了一丝苦笑。

    与虞君樊从小便掩藏自己所思所想,乃至于今日都丝毫看不出心事相比,自己的少年与青年时代,却是截然不同的。

    吕谋忠生在经营镖局的富商之家,从小就英武过人,上马能征,下马即饮。原本每日无拘无束,鲜衣怒马、佳人环抱,是他这样无路仕途的富家公子所应该有的人生……可那曾经无拘无束的自由烂漫,却被所谓‘理想’与现实无情地埋葬,将他就此引上另一条难行之路。

    桎梏与束缚,来自于他下定决心扛起一切的时候。

    那时他身无长物,身后还有虞父托付给他,需要他看顾的一行人马;那是他第一次对所谓权力和名分有所渴求,除了这些,他还需要兵马。

    为了这身汉中郡郡守的蛟纹官服,面对曾经烈马畅饮的友人,吕谋忠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寡廉鲜耻。

    当时那位友人指着龙塌挑眉问他:‘难道一次也不行吗?’

    他无言以对,只能颔首。

    吕谋忠年轻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夜,展现在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苍白躯体,因为并不年轻了,所以皮肤显得有些松弛,他从不知道,原来阿凌身上有如此多的战伤。

    当时他宽腰解衣覆上身去,问道:‘以至尊之躯雌+伏于人,你不觉得羞耻么?’

    其实,‘你不觉得羞耻’这几个字,他又何尝不是言于自己:“卖身求荣,但凡是人,便该耻于以幸进上。”

    回答他的是低低的笑,与冰凉的指尖,吕谋忠当时只觉脏腑具焚,天昏日暗。原本说好的一次,再一月之中,又被妄加到了许多次,乃至于后来自己已经麻木了。伸起脚,连大内总管都跑着赶来,给自己跪着穿靴,也许这就是权力的味道。吕谋忠品尝着它,有些自虐地笑了。

    当他终于挂印成为了汉中郡太守的那一日,吕谋忠遣散了家中所有姬妾。他知道从前的生活,那豪放不羁又任意恣睢的日子,早在自己流连帝王寝宫时,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就是为了内心仅存的那一点执念。

    吕谋忠自忖已经付出了太多;以至于事到如今,他无法容忍他人来与自己争夺主导之权。

    虞君樊看似温和守礼,也从不与人相争,可谁要想一探他心中的究竟,又或想改变他心中所想,却非‘深不可测’与‘冥顽不通’两词不足以谓。

    究竟,该如何办才好呢?

    吕谋忠放下了车驾的帘子,坐在车中假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