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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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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君樊没有想到的是,古骜不仅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就连自己为何穿白衣,也道得清楚。

    “天下以白为丧,以白为隐。公子非隐士,若非致诚,为何至今带孝?”

    自己只身漂泊于世,这袭白衣,又何尝不是通往心扉的叩门之声,是它日日夜夜都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为何而生,为谁而动,以何志为行。

    小时候,虞君樊只记得父亲口中舜模糊而高大的影像,竭力模仿……

    而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舜的形象也越来越立体起来……

    多年前曾有一日,虞君樊偶然翻阅父亲所留之书,见《七史》浩瀚,父亲生前却做了详尽的批阅,字里行间都是父亲对人、事、物的看法。虞君樊如获至宝,随即埋头逐一研读父亲所书之文字,在翻至三皇五帝本纪这一章时,却见父亲如是评舜:

    “潜伏于野,窥窃神器,披孝名为皮,戴大义为目;”

    “娶尧二女,入赘于尧;为尧大肆征伐,诛杀四凶,揽军权在手;”

    “尧老不能用事,舜已大权在握,暗窃其位而流放尧子丹朱,自立为帝,谓之禅让。”

    “故史书曰: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诚哉舜之父欲杀之耶?实成就之矣!”

    日以继夜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父亲所有批阅的文章,虞君樊站起身来,他思考着……的确,舜若是只有忠孝之贤名,而无深谋远虑之高策,亦不能成大事……他需要有自己的力量。

    为此,虞君樊开始筹谋。

    十四岁那年,他终以游学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来到汉中郡,拜访了父亲曾经的夫子吕谋忠。

    当时吕谋忠正酒酣尽处,坐在内堂看了他一眼,便低沉道:“君樊,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想到要来找我了?”

    虞君樊依礼择塌而坐,微笑:“之前卧冰求鲤之事,是吕先生为我宣扬的吧?”

    吕谋忠挑眉:“……正是……你无论想做什么,我自然是帮着你的……”

    “还有一事需吕先生相助。”

    “喔?只管尽言!”

    “君樊只想,父亲之暗曲,还剩几何?”

    “乃父托付予老夫之旧部,有将十余人,暗曲千人,死士百人,令牌皆在此。”说着,吕谋忠将刻了虞字金牌、调兵的虎符,都推至自己眼前,慨然叹道:“……老夫令首领来见见你罢……他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等这一日,诸将都等了很久了……”

    那一年,虞君樊收拢了父亲所有的旧部,他们围在他身边哭泣,喊他作“少主公”。

    他们历数虞父之贤:“虞将军领兵任能,从不看身世高低,只看本事大小;进爵也从不问家中几何,只算斩首数量,我等本都是寒门之人,受将军提拔,今日不愿食舞阳侯之粟,只愿效力于少主公麾下。”

    “大家都起来罢……” 虞君樊道,“你们都与我说说,父亲当年,是如何治军任能……他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

    就在虞君樊渐渐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时,古骜此时,也漫步回了舍中。

    他亦在想今日相遇之人的情景,月下一闻琴声,时而激扬,时而忧闷,所谓“忧思于中,欢笑于外。有鸿鹄之志,惜剑之难伸。郁苦不形于色,余一盏明灯藏于心中,照耀前路”,倒是令古骜一股惺惺相惜之意涌上心头。

    然古骜思及与之前忖度之落差处,不禁忆起当年与云卬讨论的情形……自己究竟是何处判断有差呢?

    古骜当日心觉虞君樊之叔父乃始作俑者,主要是依据为三

    其一:若真乃虞家仇人告发,便绝不会选在虞家家主统兵四十万西征巴蜀之时。因为此等非常之期,但凡天子不昏聩,便定不会追究虞家之罪。既然不是仇家,又投鼠忌器怕伤了虞家根基,这告密者又是谁呢?

    其二:虞家家主征战巴蜀连战连捷,并非无能之辈,怎么天下都说得好似虞家家主为人蒙蔽?若虞家家主早知妻子身世,虞家各人等也定然已晓。而夫妇两人去世时隔不久,皆毙命于虞府,而其叔父又承爵继位,利之所得,不可谓不大,实在令人生疑。

    其三:天下都传说,卢氏之事,至今不知是何人所告,若真是虞家仇家所为,凭虞家在天下世家中的名望地位,难道至今都查不出罪魁吗?这不是不知,而是有所忌讳罢了。说不定这告发个人,便是现今之舞阳侯……

    古骜再次地审视了所想,又忆及今夜所见虞君樊之旷达舒奋,何等心智才情,却为世事所拘,还真是难为他日日履于薄冰之上。思及此处,古骜心下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虞君樊足下万丈深潭,水深不测,也许不只一家之力……

    怀着对这则偶遇之思,古骜回舍洗漱一番,便入了梦乡。

    第二日,古骜清晨既起,来到打水处,随口问身周仆役:“书院那边,是不是来了客?”

    “正是,吕太守一行前日方至,今晨已经下了云山。”

    古骜微微一怔,这两人,还真是神龙不见首尾。

    ****

    古骜差不多收拾齐了行装,便下山与陈村的学子们一道吃了告别饭。陈村一时间杀猪宰牛,热闹非凡。

    “古先生!您到了地方,可一定别忘了我们呐!”有人如是道。

    古骜笑道:“怎么会,我想念你们还来不及,如何会忘?”

    “古先生!我们如今学了四书五经,学问又长进不少;只是啊,我等觉得,书院那些夫子教的,却没有古先生教得有趣!”又有人道。

    “若愿听我讲课,日后定还有机会。”

    “古先生!我娘问说你出门有没有马车,我家门前有棵大树,我娘说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三叔给你做块好车板哩!”

    古骜笑道:“不用,书院上已备马车。”

    席间,学子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和古骜酒席间畅聊着,只有典不识一人黑着一张脸坐在角落,只伸手将大块牛肉切了往自己嘴里塞,吃了肉,典不识又猛灌了米酒喝。见古骜与他人谈笑,典不识便一边吃东西,一边一言不发地瞪着古骜,古骜早注意到了典不识投来的目光,但他这么多年也早摸透了典不识的性子,当下便不以为意,只想酒席散后找典不识说几句话。

    那宴席一直开到夜晚,酒尽杯空,古骜一个人踱步而出,只见典不识正虎背熊腰地窝坐在一个小木桩上,露出一个宽厚的背影。古骜走了过去,典不识一言不发,睁着赤红的眼,拿着从宴上带出的酒袋,不停给自己灌酒。

    “怎么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也不是再不相见,何必?”古骜伸手拍了拍典不识的肩膀,道。

    典不识低着头,只顾着喝酒,并不答话。

    古骜在典不识身边找了块地方坐下,叹道:“我走了以后,好好练武,以后天下纷纷,总能有用到的一日。”说着,古骜笑起来,“到时候,你当豪侠,指日可待。”

    典不识伸手粗鲁地擦了擦脸,仍然不言语。

    “既然留下来,就把弟妹照顾好。”古骜嘱咐道。

    见典不识仍然埋头喝酒,并不理会自己,古骜便站起身,最后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脚步声远去……

    沉默的空气压抑着典不识,令他喘不过气。抬眼看着古骜离去的背影,典不识忽然觉得胸前好像被挖去了什么般地难受……就像父母离开时一样,典不识告诫自己,没事的,这般难受的感觉,挺一挺,就挺过去了。

    想到这里,典不识又猛地灌了一口酒。

    黄沙尽处,古骜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风起了,典不识觉得也许是沙子进了眼,不禁用手揉了一揉。可越揉,那酸胀的感觉却越明显,典不识吐出一口浊气,霎时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出息。

    那天晚上,他对着古骜离去的地方,坐了很久。

    *****

    与山云子老师三叩而别,云卬将古骜送到了苍翠的云山下,小桥流水已尽,面前正是古道西风,一架马车,一匹老马,一位御者。

    云卬走到马车前,看着即将远行的古骜。

    如今的他,正茂风华,一袭玉衫更衬了翩翩之姿,也许是西风过,令别意更浓,云卬不禁放轻了声音,道:“我曾问你,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没料到却是你先走了……怀兄送了你一副贴身的玉佩,我送你什么好呢?”

    说着,云卬抬起了脸,眼中已尽潸然,苦笑道:“……我有一缕腰带,锦纹绣边,原是书院珍藏之古锦所作,其中含有异香,我一直视若珍宝,自十多岁起,便一直随身佩戴,这就送给你罢,让它伴着你行天涯路,就如我在你身周一样……”

    古骜看着云卬,书院中累月经年的朝夕相处,他如何不知云卬心中所思所想,然自己既已成行,古骜不愿徒增念想,这便郑重地对云卬道:“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古骜话音刚落,云卬一时间落泪如雨,哭道:“你别不要……”

    古骜见云卬如此动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我当不起……”

    云卬这时更哭出声来:“……你都要走了,我送你一件东西,你也不要?”

    古骜心中亦有些伤怀,不得已接过了腰带,道:“既然如此,我也送一副字给你吧。”说罢,古骜着人在马车中拿了一缎崭新的绸布,找出针线简单地缝纫成方状,又研了磨,在其上写下:“高谊厚爱,无以为报,还望珍重。”古骜将绸布折好,双手奉给云卬,云卬看了字,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你……你……”

    古骜道:“我走了,你也保重。”说着,古骜返身上了马车,云卬站在车辙后,一时间饮泣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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