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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前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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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前朝君

    裴云的眼睛澄澈而深邃,脸庞清逸而幽白,关于他的一切都一如既往。

    他什么都没变,荀舞瑜却什么都变了,不仅仅只是容颜。

    她与裴云视线相交的那瞬间,仿佛天地无色、风云静止。

    那个只活在她日夜思念中的身影,就这样不可料想地化为了她眼前有血有肉的具象,她变得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裴云还活着,海遇就是裴云。

    墓碑上的名字忽然间异常唐突,其间的笔画尖锐得直戳人心。

    荀舞瑜与裴云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望向了墓碑,望向了那几个刺眼的字。

    裴云走到墓碑后,俯下/身躯去一点点刨开了坟中的土——坟内空无一物。

    他没有显得讶异,也没有表现得慌张,只是静静地向后退去,将眼神宁缓地从空坟中移开。

    荀舞瑜却一步步走近了坟冢,手指在墓碑上摩挲而过。她在手上运了力,力道直贯碑心。于是,忽地一声巨响惊起,墓碑碎裂倒入空坟。

    其后便是恒久的沉寂,她和裴云两个人都没再挪动半步。

    直至一阵萧索的风刮过,他们方才又在同一时刻,似如约履行般做下了相同的举动。

    ——你……知道我是谁?

    两人用手比出了相同的动作,连犹豫之际都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荀舞瑜痴痴地低笑着点头,笑中有泪,泪中又无声含笑:“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难怪,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感到那无从得知的熟识感……我真傻,竟然就这样与你一路同行过了数月……可我——”

    她心里发了疯似地渴望去凝望对面的人,但眸色却垂得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像倏然被怯懦包裹:“我却已经不是我了……”

    这时,裴云若冰雪般清冷的手却已触及到荀舞瑜的指端。

    他将她的手掌翻过来,以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下印痕。

    他只写了两个字——舞瑜。

    荀舞瑜望着掌心,那里宛若仍留有裴云指尖的温度。她像是忘记了如何言语,手掌不自觉地颤抖着握紧。

    她要将那温度抓在手中,绝不让它随风消散。

    “小云,告诉我……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不管不顾地投入到裴云的胸膛中,不能自已地低喃着断续的词句。

    如果说过去的时光,荀舞瑜实际上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生存,那现下的片晌,便是她所有炽烈的情感都一并回归的时刻。

    她的眼里只剩下了裴云一人。

    然而,裴云此刻是如何想,她却瞧不透。

    他轻而缓地挪了挪上身,悄无声地拉远了脸颊与荀舞瑜的距离。

    荀舞瑜看不出裴云是悲是喜,也看不懂他的眼神。他的瞳孔里分明映着她的脸,她却只隐隐感到了一种淡而无端的疏离。这疏离未曾出现在两人以往相处的任何一刻,此时却似有若无地萦绕在裴云身间。

    她看到裴云用手中动作比道——我偶然间看到了被你撕毁的小图册,那些图形痕迹与在琉璃谷山壁上的剑痕一模一样,你也懂得以手为语,所以,你就是舞瑜……可是有许多事,我都已然记不起了。

    “你曾回过琉璃谷?!可你说记不起是……是什么意思?”荀舞瑜蓦地一阵心慌。

    裴云的面色却无多大的变化,他的平静与沉默只让荀舞瑜惴惴不安。

    在这之后,他便若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海岛余生开始,缓缓向荀舞瑜叙述起一个从别处听来的故事。即使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荀舞瑜一言未发,直至故事结束。

    “小云,若说我不在乎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过往,那一定是假话。可是没关系,那许多年的往事并非都是快乐的,你不记得了也好。”她笑了笑,终归释然,“我原来从不信命数,可现在我只想感激老天,是老天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它,把你送回了我身边……我该庆幸,却没资格抱怨,我什么都不怨……从今而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再也不分离。”

    最后的几个字,被她说得斩钉截铁。

    随后,她语意静悄地道:“小云,离开你之后,我也独自经历了许多事,你愿意听,我就讲。我变成如今入这模样,是因为吃了老前辈留于琉璃谷中的那粒丹丸……”

    ……

    七零八落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荀舞瑜将往事讲了多久,就在裴云肩头依偎了多久,直到西方的红日落去后,后脊感到丝丝凉意。

    ——舞瑜,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你不是也一直在找我么!”

    ——我……想回琉璃谷去。

    裴云站起了身。

    “好,我们回琉璃谷。”荀舞瑜也紧随着他起身。

    ——那两个人,怎么办?

    “他们……”荀舞瑜不禁凝目。彼时欣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已全然不顾报仇了怨之事,尤其是,那中年男子或许还同裴云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小云,我有些话想问你。这是你的剑,你可还记得?”她神思凝重,一面说着一面抽出玲珑小剑。

    裴云垂目看剑,目中神色似是若非。

    “你仔细地想一想,想想关于这剑的来历,还有你的身世。”荀舞瑜眼中带着期盼。

    ——我……我不知道。在这海岛醒来后,我唯一记得的,就只有琉璃谷。

    荀舞瑜抿抿唇,勉强笑道:“没关系,往后慢慢再说吧。”

    她像从前般拉着裴云的手向前走,直走到花惜玉的面前。

    花惜玉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同时下/体处飘出阵阵恶臭。

    裴云以手比道——他双手皆废,腰骨断折,从此失去行走之力,也不再能控制排泄。若放任在此,不出两日,他便必死无疑。

    荀舞瑜冷冷蹙眉:“让他就此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我要带他回中原去。”

    谁知她语音方落,一声浑厚沧桑的男音却蓦然响起:“不知姑娘是要带什么人回中原去?”

    这是燕北行的声音。

    “燕北行?!这人的本事还真大,竟然追到了这岛上来。”荀舞瑜咬牙举目,心下则飞速思忖应对之策。

    不过须臾,燕北行的身形已随声音踱出,站在他身后两侧的是偃月城城主寇苍奇与岭南慕家的四小姐慕岚珊。

    几人各有侍从,随行者众,但包括燕北行在内的这些人所围绕着的却是另一人。

    那人就是被荀舞瑜一路掳来的中年男子。

    毫无意外,中年男子已被燕北行一行人救下。

    只见他面露忧色向燕北行道:“燕卿,不得伤害她。”

    “君上请安心。”燕北行恭从俯首,而后转而看向荀舞瑜与裴云两人,见到裴云面容时不免也流露惊愕之色,但很快便从容不迫道,“还请姑娘莫要惊慌,我等对姑娘无丝毫恶意。相反,我等是来恭迎姑娘的。不对,请恕属下无礼之最,应是恭迎少君。”

    燕北行一语言毕,却做惊人之举。

    他在距荀舞瑜不远处单膝着地,所行之礼竟如同宫廷朝臣。

    随着燕北行的率先开口,其余人等亦均单膝跪地异口同声道:“恭迎少君。”

    “……君上,少君?”荀舞瑜环顾众人,内心疑云满布,“你们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少君想带此人离开岛屿,由我等来办便可。”燕北行斜觑一眼花惜玉,又对荀舞瑜道,“少君,属下知晓您此际定然疑虑重重,还请您给属下机会一一解释。”

    荀舞瑜目光越过燕北行,眉宇紧拧看了看那中年男子,矗立不动。

    燕北行向身后众人挥了挥手,做个弃械的手势,众人各自点头,竟无不将手中械刃扔到地上。

    “少君,您现在该相信我等了吧。”燕北行目不转睛道。

    那中年男子拨开众人,一步步向前走来,直行至燕北行身旁:“燕卿,她还是个孩子,让她明白个中因由尚需时日……”

    荀舞瑜见男子眼中丝毫没有对自己的怨愤,反倒只有无限爱怜,更忍不住去猜测此人的身份,对男子正色道:“他们称你为君上,称我为少君,你是不是该让我先弄清楚,这‘君’究竟指的是什么‘君’。”

    “好,我告诉你。”男子一声长叹,“我这‘君’,便是将江山拱手他人的无能之君。”

    荀舞瑜猛然一愣,却听男子又道:“燕卿寇卿曾称我为陛下,可我家国已失,又如何配得上那般称谓!”

    他此言一出,只令荀舞瑜错愕难当。

    “你……是前朝的皇帝,你是允帝?”她飞快地想到了许多事,急用余光瞟了瞟裴云。

    裴云也在震惊,只不过与荀舞瑜那种知晓一切后的讶异不同。

    荀舞瑜强自定心,不带情感道:“我听说过许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坊间皆传闻那位年轻的皇帝崩于宫乱大火之中。后来,是他的叔叔继承了大统,成为了当今的圣上。”

    允帝道:“年轻的皇帝没有死,即使他已放弃了生,但赤诚忠心的臣子却将他……将我救下,带我逃离了皇宫火海。那人从未放弃过对我的搜捕,于是我逃得越来越远,最后逃到了这远离中土的海岛上。”

    荀舞瑜道:“照你这般说,他们这些人就是对你赤胆忠心的臣子咯。你本可在这岛上安享余生,又为什么要纵火焚岛?”

    “因为……”男子忽而沉默。

    荀舞瑜冷然笑道:“因为你放不下你的江山,放不下曾经拥有的荣华与权力。”

    允帝抬目,双眼遍布血丝:“没错,我是放不下,放不下荣华权利,也放不下黎民百姓。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人无论怎样说都不过是乱臣贼子,近几年宫中不断传出他顽疾缠身行将就木的消息,这岂非正是我复位的大好时机?取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何过之有?”

    “你,凭什么?”荀舞瑜略有动容地问道。

    这一次答话的人却是燕北行。

    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凭玄阙之力,偃月城之力,岭南慕家之力。”

    荀舞瑜回想往昔,极速忆起在大漠中时,燕北行与慕岚珊两人与寇苍奇就仿似在密议某件大事。

    “原来如此。”她倏忽间明了了玄阙之用。

    “我曾经是皇帝,同时也是父亲。”允帝带着气喘,语重心长道,“孩子,随我走吧。你是我的女儿,便是公主之身,帝位光复之日,我会为你正名。也请你,让我对你一尽父亲的职责。”

    荀舞瑜冷目相视,幽幽冥想,这失却了家国的男人遭遇悲惨,竟好似值得同情。

    可惜,她并不是允帝的女儿。

    而唯一可能与允帝有血脉关系的人,正站在她的身侧。

    到底要不要对允帝说清事实呢?

    她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