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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踏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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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踏月影

    伙计的声音窜入耳中,荀舞瑜终于如梦初醒。

    止不住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毫不顾忌掌柜及伙计们惊恐的瞩目,一下将裴云紧拥入怀。

    数丈外,小伙计在掌柜的撺掇下打着颤往前走了两步,在楼梯下抻着脖子看一眼,便飞快地逃回掌柜身边:“睁着眼呢……是真……真活了!”

    荀舞瑜不再去理掌柜与伙计们的愕然,双手捧起裴云的脸,泪中带笑:“小云,刚才真是吓坏了我……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死了?

    裴云长睫低垂,就像故意藏起了目光,不给荀舞瑜去瞧。

    ——我也以为我死了。

    他一点点转身,一手扶着栏杆,缓慢启足上行。

    荀舞瑜看出裴云想要回房里去,也发现他虽独自走着,但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她急忙扶住他另一条手臂,与他并肩攀阶。

    屋子里烛火已灭,荀舞瑜扶裴云坐在床榻边,将烛火重新燃亮。然而,红彤彤的光晕也不能使裴云的脸色看来稍好一些。

    她又开始觉得无措,一口气点亮了能点亮的所有光火,又把火盆堆在裴云足边。

    ——别忙了,没用的。

    裴云拉她坐下,无力摇首。

    荀舞瑜倏而恍惚,想起了在黄土窑居的那一夜,裴云曾在她背脊写下一行字。

    当时她猜不出他写的是什么,这时她却猝然醒悟。一竖、一横,她仿佛感到了裴云的指尖仍在自己的背上游走。

    ——舞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是裴云在那时写下的字,而此刻,他正以动作比出这相同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荀舞瑜失了声、迷了目,心脏像被人用带着倒刺的铁钩剜出,又被狠狠抛在地上,遭无情碾压。

    裴云手臂没了气力抬起,手中动作微之又微。

    ——舞瑜,我见你久久不归,就想去寻你,可那病又发作了。很小的时候,我的脑部受过创伤,我也因此失聪。这创伤无药可医,琉璃谷中的那位前辈去世前曾说,我大概活不了太久了。

    他如是比道。

    这一刻,荀舞瑜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以前从不曾细思的事,明白了为什么裴云会说“不想离开她”。

    裴云的脸色总是幽白得不见血色,他的手也总是冰凉得不似常人。在花惜玉船上时,她见他跌倒在地,撞翻了室内桌椅。在去往琉璃谷的途中,他也曾一度难掩苍颜。而自从天气转冷后,他就一直像在病着。

    懊丧与悔恼在在心底交织,荀舞瑜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裴云的身体境况,为什么没能察觉出他独自忍受的苦痛。

    ——舞瑜,一直没能向你说明,对不起……我原以为还能再拖上很长时间,现在看来,怕是做不到了。

    裴云本是澄净清宁的眸光此时像是浮了灰、蒙了尘,看来暗淡且落寞,形影清削的样子瞧不出喜忧、辨不清哀乐,只让荀舞瑜更感煎熬。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半晌过去,她突地将掌心贴上了裴云的胸口:“小云,我能感觉到,这心脏还在跳。既然它还在跳,就证明你还活着啊!只要你还活着一时,我与你就在一起一时,好不好?”

    她把脸也凑近了裴云,等待着裴云的回应。

    正在这时,房间外响起了叩门声。

    “姑娘,打扰了。有件物事差点忘了要交予姑娘。”来人是店里的小伙计。

    荀舞瑜木然起身开了门,从小伙计手中接过一束羊皮图卷。

    “这是关外偃月城遣人送来的东西,居于本店者人皆有之,若不是发生那事,本该在早些时候就给了您。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与……与小公子歇息了。”小伙计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摸摸往屋子里瞥,随后吞了口吐沫,匆匆下了楼。

    荀舞瑜持着羊皮图卷回到屋内,在火光下将之展开,发现卷上所载是通往偃月城的地图。

    是啊,她到边关来,就是为了去往沙漠中的那座城。母亲在那座城里筹备婚事,也料定了她会去相见。

    荀舞瑜的思绪焦灼如一团乱麻,把傍晚时见过玄阙主人燕北行及花惜玉之事皆深埋心底。她照顾裴云就了寝,自己则坐在他身侧,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闭了眼。

    ……

    第二日一早,荀舞瑜睁眼时便见到裴云已身负行囊。

    ——舞瑜,我没事了,我们出关去吧。

    荀舞瑜的眼睛涩涩的,以为自己瞧错了什么:“小云,你在做什么?你说现在就出关?”

    裴云不做回应,只是侧过脸,把眸光掩在暗处,牵起她的手就向房间外走。

    荀舞瑜被裴云如冰雪般的手指触碰,猛然清醒了神思:“小云,不行,别走了!”

    她突感惶然——今日的裴云好像突然变了,变得与以往的任何一日都不同。

    但裴云背对着她,已无法知道她说些什么。她慌忙跨步转到裴云身前:“小云,你的身子这样虚弱,怎么能承受在风沙中跋涉!”

    ——就是因为时间已不多,才要尽快达成你所愿。

    裴云目色低垂,很快走下楼阶。

    他并无多做比动,荀舞瑜的却心蓦地揪起,有焦忧,亦有感动。原来,裴云竟将她的事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

    她在楼梯上久立不动,过了半刻才追上裴云,同时暗暗发誓,绝不辜负他的赤子之心。

    清晨的大堂里聚着许多人,其中大多数都在昨晚亲眼目睹裴云之“死”。这些人见他此刻竟又活生生地出现,均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惊呼的惊呼,非议的非议,只将客栈内弄得喧嚣不已。

    裴云听不到那些人的言语,也便不做理会,一步踏出大堂。他出了客栈,便径直走往城关。荀舞瑜随在他身旁,努力沉静心绪,与他寸步不离。

    关下正有一队由骆驼载货的胡人商旅等待行检,两人跟随在这队商旅后出了关。

    大漠无垠,黄沙滚滚,放眼望去,天与地似浑然一体。

    裴云不待荀舞瑜多言,走开两步到了驼队之中,再回来时,身后已多了一头庞然大物。

    荀舞瑜见他竟牵回了一匹骆驼,不免讶然:“小云,你……我们与那些人本就语言不通,你又是如何与他们交谈的?”

    ——没什么,我只是指指骆驼,给了他们许多钱。

    裴云轻轻笑笑,在荀舞瑜腰上一托,将她送上驼背,自己也在之后一跃而上,落坐荀舞瑜身后,与她同乘驼峰之间。

    ——舞瑜,你骑过骆驼么?

    “没有……”

    ——我也没有。

    裴云手臂伸至她身前,牵动了缰绳。

    荀舞瑜不及回首,已觉身下顶起一股猛力,自己的身体便开始随着骆驼的行进颠簸。

    驼铃悠悠,沙尘扬卷,刺面的风凛冽而过,骆驼如沙漠中的行者,载着她与裴云两人行往大漠深处。

    ……

    两人如此一程走了四五日后,照图卷所示偏离了中土与西域各国的通商路线,至此沿途少见商旅,却又不时能看到前往偃月城赴宴之人。

    裴云在此行数日中身体偶有不适,荀舞瑜每每问及却都被他搪塞而过。她知他是极力隐忍不愿令自己担忧,心里只更添酸涩。

    此后又经十数日,这一日傍晚时,荀舞瑜忽听得远方传来清灵水声。她极目远望,竟看到一处浩然绿洲横卧在视线尽处,而那绿洲中又行出了一众数人。

    这些人身举偃月城旌旗,各自掌缰操纵驼队,与前去赴宴众人相向而行,在距离众人不远处停下,引领众人入绿洲内暂歇。

    荀舞瑜与裴云乘骆驼走在最尾,也跟随这些人踏入绿洲,偶然瞥到洲内一隅停有玄阙主人燕北行人马。

    她远远避过那一行人,与裴云留在了绿洲边缘。

    与目的地已越来越近,她却有了种说不清的不安。这不安中有对裴云的忧虑,也包括对母亲的怀疑。每当想起母亲在陆夫人船上做下的事,她都咬牙切齿。母亲的所为,她一生不忘!

    本来今生今世她都不愿再与母亲有任何瓜葛,可母亲偏偏说只要她来相见,便会告知她有关生父的一切。不得不说,父亲一词是对她是极大的诱惑。她太过渴望知晓关于父亲的点滴,所以在行动间也不自觉变得局促。

    入夜后,荀舞瑜见裴云睡去,独自走到了绿洲内的清泉边。银钩似的月儿映在泉水中,她以手臂撩动水波,搅散了银月光影,洗去满面尘埃。

    不知怎的,看着月影零零落落地四散,荀舞瑜竟觉得裴云就像这水中的月色,美好却一触即碎,到得天亮时又会彻底消逝。

    继而,她发觉有人正踏月而来。

    “舞瑜,好久不见了。”女子轻柔的语音婉约动人。

    “岚珊姐?!”荀舞瑜蓦然回首。

    “你没想到我也来了这里,是不是?在兰州与你分别时我就猜想,你大概也是要去偃月城的。”慕岚珊浅笑嫣然在她身旁坐下,也以清泉扑面,“我与义兄先你一步到了这里,远远就看见了你与那位小公子。只是那时琐事诸多,到了夜深人静才来得及与你照面。对了,你应也已见过了我义兄。”

    “我……见过你义兄?”荀舞瑜有点糊涂。

    “嗯,我与他提及你我相遇之事,他说理当致谢,愿邀你相见。”慕岚珊说着回眸,目光所至正是玄阙人马所处之处,“我义兄就是玄阙主人燕北行。”

    想及数日前与燕北行城楼观景一事,荀舞瑜豁然解惑:“岚珊姐,没想到你竟然与玄阙主人是结义兄妹。可我什么都没做,反而是你有助于我,燕阙主为什么要谢我?”

    “谢你就是谢你,不如就当是缘分所至。”慕岚珊笑意清浅看着荀舞瑜面颊,眸光微瞬,目中流露关切神色,“舞瑜,你有心事?”

    荀舞瑜一晌踌躇,嗫嚅启齿:“岚珊姐,小云他生了重病,可能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你是说那位小公子他……”慕岚珊闻言很是讶异,“他生了什么病?是否曾设法医治?”

    “颅内之症,无药可医。”荀舞瑜凄然低吟。

    慕岚珊轻移美目,似有思索,随即正色道:“舞瑜,我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这世间之大,总有些事不为人知。我义兄长居海外岛屿,我便听闻他那岛上秘境中生长有一种奇花,七年生根、七年发芽、七年开花、七年结子。常人服用可增甲子功力,濒死之人服用便有起死回生之效益。”

    “此话当真?!”荀舞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只是听义兄提过,并不曾亲眼见到。你明日不如就来与我们同行,自己问问我义兄。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相信义兄定会出手相助。”

    荀舞瑜奋力点头,心中像重新燃亮了曙光。

    ……

    次日晨间,偃月城迎宾驼队引领众人离开绿洲,继续于黄沙中行进。

    荀舞瑜正要对裴云叙述昨夜与慕岚珊相遇之事,却见偃月城驼队中有几人从队伍中脱离,所行方向却是自己所在。

    这几人在她与裴云面前驻足,当中一人道:“两位一定就是荀舞瑜荀姑娘与裴云裴公子,两位乃是城主上宾,城主令我等亲自护送。荀姑娘,裴公子,这边请。”

    这人说罢,恭敬摆出个请的手势。

    荀舞瑜游移看一眼这几人,猜测他们可能是遵了母亲之命。但她心急去向燕北行问清昨夜慕岚珊之言,是以并不想与这些人走。

    “我们与你城主素昧平生,并不是什么上宾,自己前行便好。”

    “荀姑娘,城主之令,我等不敢违背,还是请姑娘与裴公子随我等走另一条道路前往偃月城。”

    荀舞瑜转念一想,自己至少已从慕岚珊口中得有一线希望,而早一步见到母亲,也就可早一步与她了结恩怨,那么与燕北行稍晚再见也未不可,于是道:“那好,你带路吧。”

    这人听后抱拳行礼,引领她与裴云两人横穿绿洲,由另一侧进入大漠。

    稍行一阵后,这几人忽而在一座沙丘下停步。沙丘底端有个一人大小的孔洞,细看之下竟是道通往地底的阶梯入口。

    “外间风沙难耐,请两位与我等走地下通径。”这几人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先入阶梯,后队则立于荀舞瑜与裴云身后。

    荀舞瑜向裴云微微颌首,与他随前方的人向下行去。

    阶梯尽处已不见日光,一条幽幽密径展露眼前。这密径甚是宽阔,竟可容车马通行,荀舞瑜果然看到不远处停有一辆马车。

    “舞瑜,快上车来。许久未见,娘想要好好看看你。”一声如丝如缕的媚语从车内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