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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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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20-1

    季晓安睡着了。

    其实那枕头边的小球里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有轻微的镇静催眠作用,不过味道被天竺葵所掩盖,不知内情的人很难察觉。

    修拉注视季晓安平静的睡颜,幽暗的眸子掠过一丝阴鸷,而后又飞快隐去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他素来坚定的心智莫名产生了动摇,虽然这感觉无比微妙,但却容不得他忽视。

    修拉握了握拳,强迫自己撇开视线,迅速翻身下床,一把掀开帐帘朝门口走去,再也不看床上睡着的那人。

    “……殿下?”

    门蓦地被推开,艾玛看见突然出现的修拉,神情难掩诧异,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在下一刻匆忙噤声,赶紧弯腰行礼。

    长廊的火光随风摇曳,映着修拉的面色阴晴不定。

    “你就在这儿守着,”他吩咐,迈开一步却又顿住,淡淡补充一句,“明早换希娅过来服侍他。”

    “希娅……”艾玛低下头,似乎有些为难,“禀殿下,希娅目前只是三等女侍,而且她的出身……按规矩怕是进不了寝宫内殿。”

    修拉一扬眉,抬高声音道,“那就给她升阶,就说那姑娘伺候勇者大人有功,升一等女侍,至于出身——本殿下的意思,谁敢多说半个字!”

    “是。”艾玛头埋得更低,姿态恭敬地半跪下来。

    灰白衣袍的一角就她眼前翩然掠过,下一刻夜风阵阵回旋,发丝拂过眼角,转瞬之间那人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20-2

    长夜灯火,映得半边苍穹微微发亮。

    整个王子府都笼罩在明暗交界那一抹亮色中,恢弘轮廓勾勒毕现,却唯独中间那一隅显得异常昏暗。

    修拉斜靠在椅上,单手支颐,目光随意扫过下首。

    在他左右,正对向坐着两个人。

    拉文塔一身纯白色祭司袍,右手执朱笔,左手拿萱纸,那纸上还干干净净地没有写字,正如他平静淡漠的面容,既不显山也不露水。

    而达坦却没他这么好脾性,才刚风尘仆仆从林子里转悠回来,最终是凭借过人的耐力成功甩掉了那个难缠的跟屁虫,而经过这好一番折腾,他本来累得倒头就能大睡,却没想到前脚刚进家门,就被告知速来王子府议事。

    这股怨气憋了大半夜正愁没地方发泄,现下就剩他们三个人,达坦一点儿都没顾忌了,张口便道,“既然已经确定是这么回事,那还有啥好议的?索性杀了他,既直接又简单,多痛快!”

    杀了他?

    修拉目光微动,“的确……”

    破坏祭祀最行之有效的办法,的确莫过于永久性地毁灭祭品了。

    达坦丝毫没看出修拉神情有异,紧接着又是爽朗一笑,“是吧?最开始也算那小子命大,不然当初那一箭就能射死他,省得后面再出这么多麻烦事儿!还害咱们差点着了王妃的道儿!”

    拉文塔抬头瞟了达坦一眼,那个粗神经的家伙正说得眉飞色舞,一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惯有的洋洋自得。

    修拉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打断达坦滔滔不绝的言论,因为这些话语想表达的意思曾经也正是出于他本人。

    包括季晓安为什么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雨林的那片区域,那片蟒蛇与猎豹共存的死亡之谷;甚至包括那条帕渎蛇身,它怎么就咬中了他季晓安?其实都与修拉有脱不开的干系!

    修拉只是没想到,季晓安居然能一直顽强地活到现在。

    “要他死似乎并不怎么容易呢,就连那个女人也杀不了他……”修拉说着,眼神似有若无飘过自己的右首。

    拉文塔疾书的朱笔顿了一顿,手指不由自主捏紧,微微沁出冷汗。

    “有什么不容易的?不过是个病怏怏的家伙而已,先前我故意扶他那一把,就觉得他身体虚得很,几次能逃过那纯粹是他运气好!”

    达坦骂骂咧咧,“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反正他那勇者的身份也就是个幌子!现在我马上找个厉害的人过去,保证他睡着睡着就一命呜呼!我的人下手干净利落,他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的,也算咱们对得起他……”

    “够了!”

    空寂大厅里霎时针落可闻。

    这冷喝一声,生生逼停了达坦后面还未说完的话。他与修拉战场上奔波,同生共死这几年,何尝见过修拉这种严厉态度?顿时瞠目结舌呆在当场。

    修拉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到底不是简单人物,迅速调整好情绪,低低叹了口气,踱步从上方走下来。

    “达坦,若真要杀他,我从最开始就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做得比你更加不留痕迹。”

    “……那怎么……?”达坦吞咽了下,讷讷询问。

    “你别忘了,勇者的身份虽是虚的,但他没被帕渎咬死却是事实。我们虽然抓住了王妃的人,但他们早已将见到的事实公诸于众,我们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转而采取借刀杀人的办法。”

    “说起来那女人也真是厉害,”修拉不得不承认,“她就是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让传说中的勇者无故死在王子府中,这才肆无忌惮散播那件事,为她下手争取时机。不过依我看……这么阴损的招数,十有*是兰达想出来的。”

    拉文塔闻言也略一点头,表示赞同。

    达坦局促地挠了挠鼻子,这些话怎么越听越深奥?他忍不住问,“可这跟咱们杀不杀人又有什么讲究?”

    修拉想了想,回答,“你我打仗的时候是杀过无数人,可战场上杀人与在这里杀人不同,杀痛恨的人与杀无关的人不同,杀敌人与杀同伴更加不同。所以,有的人能杀,有的人不能杀。”

    修拉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季晓安曾经用一个词来形容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合作。

    “而季晓安,是属于我们不能杀的人。”

    达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在他眼里,季晓安与战场上千千万万的敌方士兵毫无区别,只要是阻挡他们前进的道路,就可以狠下心来铲除。

    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和将军,从小就是在血雨腥风中挣扎求生,他只懂得这一个浅显的道理。

    修拉也是理解达坦的,他本人并无恶意,就是有时候想法太过简单激进了一点儿。修拉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达坦肩膀。

    “总之他现在不能死,因为预言者告诉我,关于‘神谕’还有新的内容,如果他现在就死了,恐怕我们几个也活不长了。”

    拉文塔本来已经写出一行字,在听见修拉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不可察地一怔,随即抬手轻轻将那行字划掉了。

    “什么?又是那个预言者?”达坦瞪大眼,明显充满怀疑。

    “没错,”修拉微勾的唇角挂着一丝狡黠,“预言者曾说有人打算用时空禁忌之术对我加以诅咒,现在事实不是证明他的预言完全正确?”

    “可也是他说的,只要杀掉祭品,就能从根本上解除诅咒的啊?”达坦还不死心,也难怪,他认定的事向来很难拧过来。

    “……”修拉抱臂站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正在这时,始终静静坐着的拉文塔突然站起身,朝两人走过来。修拉和达坦循声望去,拉文塔只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将手里一张纸笺递到达坦眼前。

    达坦狐疑地接过。只见那上面清秀小字,温婉写道:神谕实言,牵绊断裂,血咒可解,并非一定要取人性命。

    “真是,什么狗屁神谕,文绉绉的!”达坦偷瞄了眼拉文塔,不知怎么耳根子有点发热,嘴里却还一个劲儿逞强,嘟嘟囔囔地念叨,“牵绊断裂什么的,不杀了他怎么了断?想得倒挺好……”

    “是啊,”修拉微微勾唇,似笑非笑,“如果不杀他,又该怎么做?”

    他这话并没有直言问谁,但达坦却立刻抬头瞪向拉文塔,仿佛就等着看他吃瘪呢。

    拉文塔很快提笔,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几个小字迅速在纸上成形,修拉凝目注视,眉宇间的纹路随着那朱红笔迹在纸上晕染一层层化开。

    “不愧是拉文塔,此言深得我意!”他忍不住拊掌赞叹。

    拉文塔稍稍欠了欠身,算是对这夸奖的回应,神情依旧平淡如常,端得是不卑不亢。

    达坦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果断把纸条抢到自己手里,一眼瞧清上头写的什么字。

    “与其躲避藏匿,不如正大光明加以保护……”达坦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修拉回答,“没什么意思,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明天准你一天假。”

    “啊?”达坦振臂高呼,顿时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哪儿还能想着回去睡觉?他身为近卫队长,已经好几年没放过假了,这么难得一遇的好事,他得赶紧规划规划怎么利用才行啊!

    这厢达坦正乐不可支,丝毫没注意那边修拉和拉文塔,那两个人各怀心思,有那么一瞬间眼神交错。

    这场以沉重开头以轻松结尾的议事终于进行到尾声,时间已经很晚,拉文塔与达坦不再停留一并告退。修拉看着他们离开,自己也转身从后门出去。

    他朝着内殿的方向走,没过多会儿,便望见前面有个角落,黑暗中隐隐闪现一抹苍白,映着灯火轻曳,依稀几分寥落的意味。

    修拉并没有放慢步伐,他逐渐离那角落越来越近,而后从容经过,直到一只手突然扯住他的袖子,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白衣的祭司走出角落,长发没有了披风遮蔽,被吹得有些凌乱,一半是纯黑,一半却是比衣服要刺目的惨白,连同他的脸色也是。

    “擅自动手,并不像你的作风。”修拉稍侧过身,语气合着夜色,微微有些发冷。

    拉文塔轻轻摇了摇头,松开修拉的袖子,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字条双手奉上,不过修拉却没有接。

    他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无非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得不多留一手准备”之类的话。只不过这多留的一手准备,他是瞒着他秘密进行的。

    就连达坦也不知道,刚刚修拉在说起季晓安被抓的来龙去脉时,特意将这部分简化了,让达坦误以为是帕渎蛇毒真没除净,才让季晓安侥幸躲过一劫。

    而至于季晓安本人……修拉想起不久前他们的那段对话。

    季晓安说到自己被下毒的事,很自然地怀疑到修拉,而他也将这怀疑向他坦白了。

    他竟直接问他,“是你做的吧?”

    其实在那一刻修拉就已经猜到究竟是谁下的毒,因为排除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有动机有能力有机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回答他,“是我做的,我也没打算瞒你,而且你该感谢我,正因为我早有准备,你才幸免于难。”

    修拉还清楚地记得季晓安听见这个回答时那种十足矛盾的表情,两分不信,三分懊恼,五分却还是无可奈何。

    那种表情令修拉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心情愉悦。明明是个胆识与机智都算过关的家伙,到这世界来也一直不停地在吃亏,怎么直到现在骗起来还是那么容易呢?

    “明天,把他身上的毒解了吧。”修拉道,不是命令的语气,却强硬不容人抗拒。

    想起床上那个还在沉睡的人,要说他修拉与拉文塔其实半斤八两,也一样对那个人用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对于修拉的话,拉文塔毫不迟疑,立即点头答应。

    修拉又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礼祭日就要到了,今年的祭典由你来操持,父王对你期望很高。”

    拉文塔一怔,仍旧是温顺地点一点头。

    修拉注视拉文塔,他们两人个子其实差得不多,像这样面对面,基本应当是平视的姿态,更何况拉文塔比他年长,论地位也毫不逊色,可他却总是表现得小心谨慎,谦逊到仿佛能低至泥土里。

    这种根植于心的自卑,有时候让修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不由半带自嘲地道,“虽然是阴差阳错,但其实这次也算多亏了你,不然我和他恐怕都活不成。所以,这事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我不怪你。”

    拉文塔默默低下头。

    修拉挥了挥手刚打算让他回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有意单独留下拉文塔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刚才达坦那个粗人在场他也不好细问,眼下正是机会。

    “拉文塔,你说要正大光明加以保护,那如果……”修拉很难忘记他问季晓安的第一个问题,“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不肯接受我的保护……”

    不肯接受?

    拉文塔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并没询问那“某些原因”具体指什么,他只是略一思索,便抬手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坦诚相告,他会接受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