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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苍白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将头疼欲裂的齐云唤醒。齐云在自己糊里糊涂睡了一夜的客厅沙发上怔忡良久,回忆才一点一滴地跟了过来。她渐渐想起了这些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大事也包括小事,最终回忆结束于昨天洪箭走后,她打电话给楼下的小四川餐馆叫了一份宫保鸡丁盖饭,就着冰箱里冷冰冰的矿泉水吃下了肚,然后就一觉睡到这时候。

    她记得明明是没有喝酒的,整个人却像大醉一场般恶心、乏力、头疼而且虚脱,恨不得一死了之才好。可是又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她却感到年轻的身体,体力在渐渐地恢复中。末了,只得苦笑着揉揉太阳穴坐起来——既然死不了,那就还得活着,和生活继续战斗下去。

    妈妈的后事办相当简单。也是,人死如灯灭,何况原来曾是让人们羡慕不已的伉俪情深、神仙眷侣的一对模范夫妻,一朝揭开了含情脉脉的面纱,竟然露出了如此丑陋而肮脏的真容,又何必再给人讪笑的机会?即使有关心也多少藏着看戏的心思,以及兔死狐悲的感慨。

    更何况父亲还在被调查当中,以往的亲朋好友此刻避之惟恐不及,齐云又何苦让别人为难。所以到最后去寝园送妈妈的时候,就只有萧伯伯和弥勒佛似的老好人师兄陪着齐云前往。齐云不禁嗟叹,妈妈做了一生风光明媚、人人称羡的官太太,到最终化成一抔黄土的时候,除了亲生女儿送她一程,就只有一个多年疏于联系的暗恋者,以及一个她一直瞧不上眼的、不成器的学生。

    妈妈的三七刚过完,齐云就接到单位通知:她所在的教育局最近进行了一场以精兵简政为主要宗旨的人事变动,齐云的名字也是在这次精简的名单里,不过考虑到齐云参加工作这两年多来一直表现不错,由领导出面将她调动到另一个也是属于文教系统的局机关,在负责地方戏管理的部门做秘书岗位。

    齐云接到这个通知时有些无奈,不过还是谢过了局领导,所谓人艰不拆,世情不过就是如此,如今她有一个平和的好心态才是最重要的。她到了新岗位上班的第一天,由以前的秘书向她交接工作,那个前秘书人长得矮矮的,有点富态,粗手大脚,看面相像是个农村孩子,唯有一双眼睛一笑弯弯得勾魂,倒有几分似民歌天后**的风采。前秘书把工作向齐云一一交待:怎么帮领导归整材料,以前的材料都分门别类存在哪个文件夹里;她负责保管的办公用品、印章和介绍信都在什么地方;还有就是交待齐云如果领导开会,要及时通知相关的各科室。

    其它的工作就一概没有。前秘书临走的时候又拍拍大腿,“哎哟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言毕从办公桌的一角摸出来一张叫纯净水的名片,郑重地嘱咐齐云,“领导办公室要是纯净水桶要是空了,记得及时叫水,但也别囤水,领导肠胃不好,喝不得不新鲜的水。”齐云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秘书,不过是说得好听点掩人耳目罢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

    看齐云的脸色有些难看,似有不识抬举之意。前秘书不由地拨尖了声音指教齐云:“你可别小看了秘书的工作!这个工作很重要,直接关系和影响着领导的工作和人脉,我告诉你:秘书就是领导‘手的延长’……”

    齐云本没想那么多,看到前秘书敏感了,连忙赔上笑脸。也不知是她的笑容有些勉强,还是前秘书一肚子气还没出去,当下就不高兴再指点齐云了,气乎乎地转身出去,临出门时还大大打开着门,脸冲着走廊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她爹都落水狗了,她还在这儿充名门千金呢!”

    前秘书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在走廊里。正是午餐时间,走廊里不少人来人往。齐云涨红了脸,却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来往的人们因都自持知识份子身份,倒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向屋里瞧热闹。齐云呆呆地,前秘书的高跟鞋声答答地在走廊中渐行渐远,她却也一时忘记了关门。

    这时却有一个年轻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来,如入无人之境,斜斜靠着齐云的办公桌,双手抱在胸前,勾起一边唇角望向齐云。齐云一怔,正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来路,那男子却轻笑一声,主动开口:

    “你可不要那个以前的魏秘书置气,小魏不过是初中毕业文凭,本来是局里没编制的保洁人员,可人家有手段,不知怎的竟和本单位一把手的老父亲勾搭上了,一把手的老父很是强势,硬逼着一把手设了这么个秘书岗安置他喜欢的女人。今年初,一把手久病在床的老母亲去世,小魏被扶了正——也算是鲤鱼跳龙门吧,虽说这龙门老朽了些,可好歹还能仗着势,给别人几分脸色瞧瞧。”

    年轻男子脸上模样似笑不笑,齐云见他如此了解内情,猜他是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可是他说话这样尖酸刻薄,齐云初来乍到,不敢贸然接口,只好低下头去收拾刚才交接时被魏秘书弄得乱糟糟的书桌抽屉,不过那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对她声援,这点她总还能弄明白,想到这一层她又抬起头感激地对他笑笑。那男子对齐云的微笑却恍若未察,吹一声口哨,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出办公室去。

    这个世间哪里有人,哪里就少不了倾轧。齐云现在这个身份,自然免不得受到不少明里暗里的欺凌和排挤,看别人的脸色、忍受别人背地里的讥笑和议论倒也罢了,有次齐云奉她的新领导郭主任之命去市委机关取一份文件,好巧不巧地与原来曾在送她去支教的告别会上出现过的大领导狭路相逢,这位大领导也算是满腹锦绣,当时在告别会上短短一席讲话掷地有声,声情并茂地夸赞齐云是为当代青年树立了一个优秀楷模。虽然后来事件事情的发展都脱离了原设定的轨道,可齐云对这位大领导还是怀有感恩之心,离得老远看到他,心头只觉微微一热,正想迎上去打个招呼,却见大领导只是远远地朝她迎来的方向探了一下头,神情立即就像被烫了似的一缩,然后毅然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齐云当时就像被钉子钉到了地上,要半响之后才消化了大领导的这个小动作。

    市委机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原来一见面就亲热地招呼小齐云的那些阿姨伯伯,如今都带着谨慎、猜测、敷衍的笑脸,淡淡地对她点一点头就擦身而过。齐云在心冷之余倒豁出来了,索性对谁都是以一个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脸相迎,然后一阵风似的掠过,绝不慢下脚步寒喧。

    那天直到走出了市委大院,齐云脸上的笑容才卸了下来,冷得刺骨。齐云自小家庭条件优越,模样又甜美、更兼性格活泼,一直可以说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被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捧在手心里的一颗宝珠,何尝受过这些气来?可是一朝真的落魄至斯,却也只好挺直脊梁,挨过去。

    洪箭自从上次分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齐云知道这不同于一般男女朋友的冷战,只怕是恋爱关系就这样无疾而终。后来她辗转听说有人在纪委指定双规官员的宾馆走廊里见过一次父亲,据说短短时间人已是瘦得脱了形。齐云家住的是建委家属楼,大院里是最盛产风言风语的地方,齐云不胜其扰,正好新单位给了一间厨卫公用的简陋宿舍,于是她索性搬到单位去住。

    不幸之中唯一的万幸是齐云遇到了一位好领导。她为之服务的郭主任是一个像萧伯伯般和蔼的长者,听说以前是地方易俗社的演员,四方脸膛红扑扑的,看起来格外可亲。一开始齐云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打字复印接电话的工作本份,丝毫也没想逾越,可没过多久,郭主任还是从齐云整理得分外清爽的文件中看出了齐云的才能,他开始有意和齐云攀谈,问问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听齐云说话不多但逻辑清晰、言辞谦逊又每每切中要点,加之态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便更增了三分喜爱之情。

    渐渐地郭主任就会有意将本部门的主要业务解说给齐云听。他们这个部门,主要负责业务的是向社会筹集资金搞地方文化事业建设,说白了就是找各个有钱单位,打伸手牌要钱,口中宣传的当然是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可实际上谁也不傻,哪个单位若肯出赞助费用,多半看中的也是各个年节、省里市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那个戏,究竟唱得能给自己企业带来几分回报。总之一句话,现在的世道就是实用主义至上,大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终究是视为“闲嗑儿”,大部分单位都持一个袖手旁观的态度,所以郭主任他们的“化缘”工作并不容易做,常常都要厚着脸皮前往。

    郭主任慧眼识珠,看中了齐云的聪明伶俐,有意培养她增长见识,于是后来和那些赞助单位见面谈事时就常常带上她。中国人的文化,说是见面谈事,其实往往都要上酒场,齐云天生不善饮,两杯啤酒下肚就能让她满面绯霞,若是遇到对方通情达理倒也算了,可是有时也会碰上几个刺头儿,不顾齐云是年轻女孩,苦苦相逼,这是齐云在新工作中遇到的最令她惧怕的麻烦。

    有次郭主任与齐云经人介绍和一个煤矿主出身的企业集团武姓董事长见面,武董事长一见齐云就眼前一亮,又丝毫不肯怜香惜玉,一再逼着齐云陪他干了又干。武董事长盯得紧,他自己又是海量,齐云无奈只得陪喝,52度的烈酒连干三杯,齐云的眼泪也被呛出来,差点就吐在了宴席桌上,只得强咬牙忍着,面上装了一个笑容,躲进卫生间偷偷地吐。

    齐云关起女卫生间的门在里面吐得翻江倒海,出了卫生间门,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扶了一把。齐云心头一惊,转头看见郭主任红彤彤的方脸上,一双眼睛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齐云想起两年前支教村里的芳琴,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故意捂住胃部再退回洗手间。郭主任被隔在外头,一迭声关切地问:“小齐你不要紧吧?不能喝就不要喝嘛!唉,你呀!我去找位女同志来……”

    郭主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一会儿处里同去的一位年长女同事进洗手间去搀扶齐云。郭主任等在包间的门口,看到齐云吐得煞白的小脸,一直自我检讨说是他不对,偌大年纪却没替年轻女同志挡着酒。齐云见他满面忧色,说出来的话又铿锵有力,不由得有几分感动。大概是因为最近很少有人关心她了,没来由地当即便有几分眼眶发酸,默默地强自抑住。

    齐云回来席间,武董事长又杀过来劝酒。郭主任赶紧赔起笑脸,举着酒杯往武董事长的杯子上凑,武董事长却不领他情,一径向齐云坐着的椅子旁挤。齐云被挤不过,只得拘谨地站起,郭主任连忙借故插到武董事长和齐云之间,替齐云挡开了武董事长慢悠悠准备往齐云大腿上搭的手。

    武董事长看齐云一个年轻姑娘面皮薄倒也算了,偏偏来了个老的还不上道,挡在这里碍手碍脚,突然就焦躁起来。也是喝了几杯酒,武董事长用酒挡着脸发作,皮笑肉不笑地问郭主任:

    “你这么护着这个小妞到底是啥意思?你是她的干爹不成?”

    话语中火药味十足。与齐云同来的年长女同事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起身打圆场。上来拉开怒气腾腾的武董事长,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武董事长听她说了,撮牙花望着齐云,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大着舌头高声嚷嚷:

    “这就是原来建委齐主任的千金?齐主任在位时摸不得、现在也还是摸不得?”

    齐云脸色刷白,“腾”地一声站起身来,胸口起伏了半响,大家都以为她要发作,却见她站了一会儿,脸上竟然悠悠地浮起一抹微笑,双手举杯对武董事长致意:

    “武董大人有大量,不就是一杯酒吗?我先干为敬。”

    武董事长哈哈大笑:“这小妞有点意思,也好,你喝了这杯,这件事就算了。”

    齐云仰着头再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喝得急,呛得喉咙火辣辣的,咳嗽不止,年长女同事忙过来抹她的背。还好武董事长为人虽是浑一些,倒还不至于全然不讲理,等看着齐云喝过这杯酒,果然践约不再纠缠她。最后还是郭主任看酒桌上的气氛有些僵冷,便主动提出清唱一支花儿助兴。

    别看郭主任其貌不扬,却曾是本地戏曲界叫好又叫座的头牌人物。人老了,一把金嗓子却没老,唱起这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歌曲来也还有模有样。

    “场里的碌碡没有脐,想你一晚心悬起,

    黑了夜饭吃不及,我把馍馍手里提;

    镰刀割下柴着哩,远方来下人着哩,

    忙得我倒穿鞋着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想得不由自家了,把淘气的根根栽下了……”

    齐云乍一听到这支花儿便突然怔住,像着了魔似的,过往的岁月如电影一幕幕在她眼前一掠而过,她在农村支教的岁月,她的幽暗羞涩的爱情秘境,她的任性却无悔绽放的青春。

    郭主任的歌声还在继续:

    “见了一面想颤了,活把人心想烂了;

    场里碌碡转圆了,你成园里的茄莲了,

    我们到一搭不须顾,立刻想得站不住……”

    齐云在黑暗里寂寞的微笑,这是多么热烈的爱情!她也曾这样热烈地爱过,不是么?可是如今爱情的火焰熄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黑暗而冰冷的世界里跋涉。

    是谁说过的?生命里最漆黑的那段路,最终要自己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