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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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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策瑜对峙

    此处这间戏楼,是仿照当初东风市场的吉祥戏院建造的假古董,装潢也相当奢华。只是内部没有了黄杉木廊柱与紫檀桌椅,多了许多砖石水泥和不伦不类的现代玻璃。一个时代有专属一个时代的风貌,毁掉就再补不回来,原本人心的一片净土已经变了。

    楚晗仍像平时出门或者上班那样,穿着体面,眉目精致,发型没有一丝凌乱,大衣后摆随着步伐在身后一抖。沈承鹤有时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间烟火气。

    戏园子内的大戏楼下,观众席侧面角落里,楚晗瞅见房三儿。

    房三儿斜靠一张椅子里,一只脚翘起来搭于扶手上,手指抚摸桌上的茶碗,偶尔与身边两个老家伙聊几句,惬意潇洒。楚晗听说这人极少露面,偶尔出来,就是“包子铺-戏楼-澡堂”三点一线,生活几乎与现代俗世隔绝,像是仍然游荡在百十年前初来的那个“人间”。这人也挺怀旧。

    房三儿也一眼瞅见楚晗。

    在那角落里,小千岁眉眼明显一亮,可能有点儿惊讶,眼珠不眨盯着楚晗走过来的。

    今天的房千岁特别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戏服罩在身上,还穿了淡粉色的戏装亵裤,脚踩厚底靴。楚晗听他们谈话才知道,身旁有一个老家伙就是戏楼现在的领班经理,在这里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这情形,估摸着姓房的来这里闲逛听戏断断续续也有三十多年了,现在简直就是戏楼里vip级别的名票,进门不用掏钱刷卡什么的,直接刷这张脸就能进来!经理亲自招呼房三爷,显得特别熟络,所以还弄身儿戏服给这人穿上过个瘾。

    自楚晗知人事起这二十年来,咱华夏的这一门国粹,也借着上面号召弘扬传统文化的一股东风,得以回光返照,顺势就重新流行起来。帝都好多中小学校,突然摇身一变挂牌成为“京剧传统校”。朝廷台黄金档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剧种与京剧pk大赛。据说,清华北大招生现在都不招奥赛或者体育特长生了,别的特长不给加分,就会唱戏的高考加五十分。

    吉祥戏院每天的晚场特别火爆,大堂、侧间和二楼包房全部满座,一票难求。

    今儿的演出是个京剧名家堂会。楚晗坐在房三爷身边,默默观戏。他其实对国粹很不在行,出于尊重之意会愿意坐下来欣赏。房三儿反而略显话多,不时看楚晗一眼,给他一一讲戏。先是一出张派大青衣很讲究唱腔的传统唱段《坐宫》,随后言派后人出场,唱了一大段《失空斩》。

    《失空斩》里的老生唱段简直是一出裹脚布,唱得什么楚晗并没太入戏。他脑子里自始至终琢磨别的事。房三爷可能是怕他嫌闷,这时对他勾勾手,小孩临场作弊似的,露出诡秘笑意:你跟我来。

    房三儿绕过观众席,悄悄地走侧间旁门,把楚晗直接领进戏楼后台。整个儿戏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后台化妆、穿衣、吊嗓子、摆台步呢!

    这晚,房三爷与楚公子,俩人一人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霸占了化妆间里某一张梳妆台,在那里玩儿油彩,上戏妆。

    以前戏楼里的师傅给房三爷勾过脸,所以这人上手很熟练,打开化妆箱,里面红黄蓝绿白黑几种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开。

    楚晗看着房三儿先在脸上抹了一层面油,然后拿出一粗一细两支画笔,舔了舔笔。

    楚晗问:“你自己给自己画啊?”

    房三儿显得挺得意:“他们那些人都自己画。”

    小千岁穿的是传统剧《凤凰二乔》里架子花脸孙策的长身戏服,领口前襟华美。这人于是就勾这样一张脸。小霸王孙策那时贵为江东霸主,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手下率领精兵良将,戏台上也是天之骄子的一段华丽之姿。

    楚晗定定看着,突然从对方手里夺了笔:“……我帮你画。”

    房三儿不屑地说:“你会这个啊。”

    楚晗反问:“不会我还不能学啊?你是要画成狮脸豹脸还是马脸,你给我看个图样。”

    房三儿当桌亮出一页图谱给他。楚晗端详那一幅孙策脸谱,当真就只看那么几眼,就把图谱翻了过去,也是一脸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脸拿过来,我给你画。”

    两人对坐。

    小千岁就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坐得懒洋洋的,灯下仰了一张脸。

    楚晗端了蓝黄黑油彩,凑近对方,用画笔细细描摹。两人凑得太近,鼻息可闻,甚至可以感觉对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换了旁人,一准儿不会喜欢某人身上淡淡的咸涩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现在闻着闻着竟然都习惯了。找到这个味道,心里挺踏实,至少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千岁,肯定不是哪来的冒牌。这个还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画额头,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后是嘴。勾到眼睛时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学眼型细长,蓝色油彩一衬,瞳仁乌黑发亮。

    他不一会儿就画好了,手特别快,整脸画完在上眼睑处再勾一道金线,敷一层金粉。就连旁边那老师傅都夸,“嗳呦喂这位小爷真有一手!这么复杂的花样,您这才看了几眼图谱,就都能记住!以前经常给谁勾脸么?这画得可相当漂亮啊!”

    楚晗一笑:“没有,第一次画这个。”

    房三爷听了这话,堆满油彩的一张脸明显从眉心深处洇出明快笑意,满面发光。这人耍一身戏服,后背扎起四面长靠,脚蹬厚底靴,随手来了个勾脸武生出场惯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显摆,爱炫的小孩儿似的。啪啪啪,那几下亮相非常帅气,身旁候场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实这人也不会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张适合上妆的脸,身段不错,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静观,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嘚瑟。估计房三爷不知道,他其实非常会画。

    楚晗大学念的清华建筑系,本行专业是建筑设计,现在就跟几个同行合伙弄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这是他离家自立后谋生的职业,他不用他爸的养老钱。大学课业比较轻松,他修过很多数学系课程,闲得无聊还去清华美院油画系修了个副学位。只要给他看个实物或者图样,随手画一幅素描色彩之类真是手到擒来。

    楚晗因为心里存事儿,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壶茶续过很多次,他跑洗手间都好几趟了,憋心里的话还是没有倒出来。他只要一看见小千岁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个细长带韵脚的眼好像有某种魔性。当初刚认识对方时,为什么会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双悦堂”找这个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细想。

    千岁小爷爷显然意犹未尽呢,随即强拉他坐下,一定要给他也勾个脸玩儿。

    领班老爷子过来一看,大声说:“呦喝!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个花脸反而糟践了!谁来给画一幅‘俊扮’!”

    楚晗赶紧挡脸说“不来了我不来”,可不习惯别人碰他。房三儿还没耍够呢,按住他非要来,几乎骑到他身上招呼,终于暴露上蹿下跳的活跃本性!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脸上,给他揉出一张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骑在下面反抗未遂,怒问你给我瞎抹出来的是谁啊!房三爷说,就是这出戏的二号角,小霸王身边儿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异当中,周瑜就是个大美男。

    楚晗这张脸上了油彩,也的确衬得起周公子的艳名;剑眉朗目,眼角斜入鬓间,粉红眼影,白色高鼻梁,相当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着妆,坐在舞台侧面的一过阴影里,小霸王身旁搭个俏周瑜,结伴喝茶听戏。

    楚晗放下茶碗目视前方,忍耐许久,突然开口:“房三儿,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件事。”

    房小爷不明所以,翘着腿看他。

    楚晗缓缓说:“你昨晚又‘下地’了,为什么没跟我说、不一起去呢?”

    房三儿淡不唧儿的:“……怎么啦。”

    楚晗语气很客气:“对不起啊,这样问你……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别人总故意瞒我。”

    房三爷挺开心的表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我瞒你什么了?”

    楚晗突然扭头看向这人,房三爷也抬眼盯向他,丝毫不惧。戏台上过场的大锣打起来,插了长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着腿从后场转出,台上一片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台下过道里隐秘的交谈就被完全压住,只有他二人彼此听得到。

    “孙策”、“周瑜”一个蓝脸一个白脸,眼都不眨,互不相让。透过那幅戏妆假面,楚晗直视对方罩在一层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鹤下去,遇见你,我心里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动说。”

    房三儿是那时候眼底突然涌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动,那表情分明是说:楚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原来不是开开心心事,是来找我麻烦?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层油彩,都能看到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层暗红血丝,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执拗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楚晗一旦开口质问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题,磕绊都不打:“小千岁,那天我久等你你不来,后来偏偏在隧道里突然撞见,狭路相逢,你说你是一路跟随进来,事实上,你早就事先悄悄进去干别的了。你一直在地宫里看着我们瞎转。我的耳朵和眼不会弄错,你没有跟着我们,是我俩无意中跟随了你,这是其一。第二,我们走的考古队开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没有你进入过的痕迹,你究竟怎么进去的?!”

    房三儿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楚晗说话。

    楚晗声音略微沙哑:“你走的水路,对吗……你是从恭王府里,那一口大湖湖底,进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却蒙我说是从入口小门跟着进来。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睑:“每个人走过同一道门,一段路,都会留下唯一的某种痕迹,你再厉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门槛上洒落几片最细微的灰尘,我也能发现,你来过了。”

    “第三点,你这人还是大意了,你没料到我能听见你。小千岁,每个人脚步声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里追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没胆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还没有我熟悉地宫里那么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么走。你进了一条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没影儿了,也不会被我当场抓活的,对么?”

    “最重要的一点,小千岁,你为什么动地宫大厅里那些东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与眼前人说话,“你动过还不慎被我看出来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过多少件东西,你想听我一个一个数么?”

    讲实话,在楚公子这种偶尔犯病近乎变态魔怔的状态下,还能绷得住脸不当场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爷这号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得大刀金马,毫无惧色,就是紧紧研磨着的嘴角看得出来,这人估计特想上来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凑近对方的脸,想再闻闻那种带腥的海水潮气,低声问:“你想要从中间寻找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去过那里,地宫里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更多遗骸或者那些东西?刘队长今天一早刚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个,而上次你去过就是这样……你都干了什么?说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