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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锁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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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异事录

    文/香小陌

    【123言情发表,谢绝转载】

    第一话.锁龙井

    第一章云山雾罩

    北新桥施工工地出事儿当天,正是个闷热的傍晚。燕山山脉过来的水汽逼到皇城根脚下,乌云浓密。

    秘书小姚进来时候声音挺急,脚步都趟出一股子带好奇劲儿的兴奋,唯恐天子脚下不乱:“楚总,嗳,楚总!市里旧城改造的工地,愣把咱皇城给拆漏了!北新桥那个地铁站,发水溃站,平地里突然冒出一口井,听说淹着人了!……”

    楚晗还站在他位于长安街一隅写字楼的办公室窗前,眺望对面儿待拆的新东安商场大楼。

    电话纷纷就打进来;道上的同行,还有市局的哥们儿,说,北新桥的井,燕山的地脉,这回可出大事儿了。

    楚晗在落地大窗前映上一道浅淡的影子。他身材修长,轻叩玻璃的手指也长。

    不抽烟,也不饮酒,没什么生活上特殊癖好。楚晗衬衫领子和手指都极干净,人看起来很白。他站在窗前发一会儿呆,看窗外一只竟然飞到八层楼高的蝴蝶。水汽渐浓,蝴蝶翅膀沉重摇摇欲堕。楚晗把一根颀长中指在窗上揉,看似随意,手指穿透玻璃,悄悄探出窗外。他让那蝴蝶落在指尖上,逗了一会儿,才放对方飞走,再把手指抽回来。

    局里人电话里请他去出事地点,帮忙“看看”那口惹祸的井。

    二环里,交道口北新桥那块地,楚晗也略知一二。近年,老街改造,旧房拆迁,方圆数公里内十几条胡同,全部焕然翻新成充满旧北平风韵的民宅、酒肆、文玩老字号店。朱门绿瓦,雕栏画阶,十分气派。当然,真正原汁原味儿的古房老店早已拆卸成扬着石灰尘土的废墟。新开辟的胡同,是给那些个来帝都赶“土时髦”的洋人和年轻小资们观赏的。

    路上乌云破阵,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之势。

    楚晗肉眼看出来,远处房山方向的山脉,出现“龙吸水”的巨观天象,千米水柱从山巅拔起迅速卷上天穹。车距离北新桥地铁还有两三站地,就已经走不过去,眼前简直是一片汪洋大海。楚晗是从办公室出来的,西装皮鞋泡在水里也顾不上了,一路跟随施工方负责领路的人,往事发地走过去。

    当天是这么一回事儿。据说先前一年半施工都非常顺利,集团负责人知道旧城地下管道老旧,线路复杂,又是在皇城脚边,特地叮嘱下面儿办事的,拆打挖刨都十分小心。上个月在东棉花胡同的深旮旯里,就刨出一块带着斑驳痕迹与隶书文字的石碑,字迹已然看不清,碑座也残破失落大半,残存的双龙戏水石雕却颇有几分古朴风韵。当时还怕刨到晚清民国文物古迹,负责人特地请文物局的过来验看,也没勘测出异常,就让继续挖了。

    皇城的雨季,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就当天下午,天边卷来浓墨般的黑云,工地一辆铲车推挖土方时,突然发生地陷,沉重的车头车身陷入地缝,地底一下子涌出水,莫名涌出墨汁儿似的洪水,连同附近地铁站都淹掉了。铲车司机和当时工地上两名工人,逃跑不及,全部卷入漩涡,救都来不及了,人瞬间失去踪影。

    附近交通管制,一队武警战士在路口维持秩序,把远近围观看热闹的群众挡在外面。有上了年纪的人议论,“施工队儿惹祸了,这是触了龙脉,这底下有龙”!

    因为雨势,四周已然全黑,斗大的高亮照明灯在夜幕中映出惊惧嘈杂的人影。

    那位张经理坐在水坑边一块高地上,浑身泥泞湿透,抬头见着楚公子,反应了两秒,丧巴个脸:“楚总,您……您来啦。”

    这人方才是死里逃生,从地陷崩塌处爬出来的,幸运地抓住一块坚硬的石阶样的东西,没被水卷走。张经理眼镜都没了,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脑门上,浑身像被人泼了墨,散发刺鼻腥臭。楚晗因为与他们集团老总熟识,有些交情,互相都认识。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唉,就那位,姓楚的,家里以前是军区的,不是一般人儿,他懂这个……”

    楚晗没工夫理会周围人看热闹八卦。

    他一眼瞧见那口传说中的井。

    站在水中,他怔住了。

    帝都有龙,井是龙脉的眼,一直有这样说法。

    但在楚晗记忆里,家里长辈的叙述中,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些“龙井”。那都是晚清至民国年间老百姓的传说。据说,清末某年北京大街上,从天而降一条受伤的巨龙,头上有角身上长鳞片,引来半个京城的百姓围观,后来那龙死了,尸身骨殖横街数月,最终竟因时局动荡而散落遗失。还有说法,日军占领北平时,在城内大肆烧杀劫掠,也打过龙井的主意,逼迫北京城里的老满人带路,在北新桥找到镇龙的井,想挖龙脉底下的宝物。龙井被破身,从井口内拽出铁锁链。铁链突然缠住几个鬼子兵,把小鬼子生生拖下井去,吞噬了……

    楚晗原本从来不信这些绘声绘色口口相传的江湖旧事。这些传说,多少带有特定时代背景下平民百姓的怨望与期许,都不现实。

    可眼前凭空显像的这口井,让他吃惊而动摇。井口边缘石栏上花纹清晰可辨,大约是被挖土机震至碎裂崩塌,黑色涌泉汩汩冒出。天上雨水倒灌下来,井口竟荡起阵阵浓褐色波涛,像是呼应。一条手腕粗的巨大的铁锁浮在浪里,翻滚着,横贯眼前,简直像汪洋丛林间一条黑色巨蟒,或者说,就像一条龙……

    市里也来人看过,当务之急是堵水、救人。工程车消防车劈开雨帘,破浪而来。但这股水并非管道破裂泵出的水,根本不知源头在哪儿,怎么堵?遇险的工人如何搜救?

    楚晗脱掉西服上装,拦住领头的消防中队长:“让你们的人等等。我想办法先下去看看。”

    他怕消防战士下去了就回不来,也都十八/九岁新兵蛋子,脸看着比他还嫩。

    “别下去!不能下去,要命的事儿啊!”

    “不要靠近那东西啊!!……”

    嘶哑的喊声隔着一层密织的雨线撞进耳,有种难言的苍凉震撼。当时喊住楚晗、拼命拦大伙下水的,是领导车里扑下来的一个老者。听旁人介绍,那是市博物馆一位老专家,本家姓房,解放前生人,岁数不小了。雨水顺着老爷子稀疏花白的头发留进衣领。老人全身湿透,四肢像被人活抽了筋似的不停痉挛抖动,口中喃喃作响,凝视一片黑水。

    房老爷子由他家大孙子扶着过来。抖在雨里,他给在场人讲了个故事。

    北新桥这口井,六十年代动荡时期就一直存在,老巷深处,掩蔽在数层暗青色石板之下。石板常年湿润滴水,生出厚重的苔,当地老满人讳莫如深,都说这处是龙眼,底下镇着一条龙,与紫禁城、北海的龙脉相通。有几个月时局很乱,有人天天来附近民户打砸抄家,毁坏了一些石碑,连龙眼上的青石板都砸裂了。然后开始淅淅沥沥下雨,每逢阴雨天,石板下面就隐隐发出奇怪轰鸣,像巨兽忍耐的低吟……再后来,国子监有个老教授在家上吊了。教授家男孩与人厮打,往胡同里跑,据说就是跑到井边,掀开石板,投井了。追打的人还不罢休,没有铲车挖土机,就抄起手里铁铲榔头,狠狠敲上厚石板……

    “是个挺漂亮的男孩,据说就是街对面府学胡同小学的。”

    “作孽啊,作孽,这伙人……把井砸开了……要挖断那口锁龙井……”房老爷子嘴唇颤抖,陷入回忆。那伙小混混打开井口,嚷着要“革掉封建余孽”、“掐死牛鬼蛇神”,拖出了井中那根铁索。水瞬间涨出来了,铁链子缠上一个少年的脖颈,把人勒到窒息。旁边几个人吓得用榔头胡乱砍向铁锁,随即就被涌出的黑水吞没了,再也没跑出来。

    “真的假的,您老见过?”

    楚晗蹲在泥塘地里,淡淡回了一句。在面如焦土时阴时晴的一群人里,就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分明就是不信这个。

    不信所以也不怕。

    “我就是那个被勒了脖子的……侥幸,被它饶了一命……”

    老人摸向自己脖颈,眼神发愣:“那铁锁是锁龙的,那是活的,是个活物,不能碰。”

    楚晗即便心里不信,这种情形也懒得争辩。老爷子打从六七十年代过来的,指不定当年曾经受什么刺激,脑子未必完全清楚。

    他站起身,换衣服,准备下水。这是他大老远来这儿的目的,旁人也都看着他呢。

    楚晗也有数这位房老爷子的来历。这人是个老北京,在城里住了七十年没离开过,方圆十几里地内,每一条胡同每一户民宅的门都走遍,都摸过,眼里尽是岁月刻画出的固执与沧桑。这人想必年轻时也造过反,革过别人的命,犯下不能挽回的罪孽。如今是嫌命活得太长了才开始不淡定,反攻倒算自家的历史余孽,谈起往事皆是懊悔。人都是这德性,盖棺定论之后才懂得追悔莫及。

    房老爷子那天是极力阻拦楚晗伸步往水里迈,拐杖横过来,一把勾住他脚腕子:“年轻人不知轻重厉害你懂什么啊!”

    老头儿抬手一指旁边的人:“我那大孙子会水,你们不如让他去!让我家小三儿去吧!”

    楚晗头也没抬,迅速瞥一眼对方指的人,心想你大孙子比我面相还要年轻,背影瘦骨伶仃,能拽动铁链子还是能从井里扛几个成年人出来?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方便提,老爷子您知道我是谁,我爸又是谁,我爷爷是谁?房老爷子您家大孙子命也娇贵,办这种事儿恐怕没轻重的是他吧!

    据他所知,八十年代初四九城里全面开挖地铁时,就是他爷爷带的那支队伍,指挥西郊部队进城护路维持秩序的。当年就有北新桥修筑地铁特意绕开龙脉龙眼的江湖传闻。但他爷爷回忆往事时,矢口否认见过什么锁龙井。现在想来,家人或许也隐瞒了实情。

    更何况,那三个被卷进洪水的工人的命也是人命,不能见死不救,哪怕救不了也要下水弄个清楚,楚晗心里这么想的。

    隔着一段积水,他冲房家孙子点点头,客气一下:“我姓楚,楚晗。还是我先下去,靠近了看看。”

    那小子回过头,黑暗里借着灯光,现出一副瘦尖脸,漆黑的浓眉,细长的眼。

    房家小子嘴角动了动:“成,你——下——”

    房老爷子听见楚晗自报家门,突然抬头瞪了一双乌眼青的招子,嘴巴微张……老爷子脸色变了,避开楚晗精明锐利的目光,也没再说一句阻挠的废话,一副“想死想玩命随便你”闭口不再言的顽固表情。

    那个叫房三儿的,站在水里突然乐了,笑嘻嘻的。这人穿背心大裤衩子,光裸两条小腿,抬腿撩了一脚水,像是挑逗。墨汁似的水花弹起来,暗光下划过,溅在水深处浮动的铁锁头上。

    铁锁突然间就动了,像遵从某种号令。

    让那小子不知怎么的给“惊动”了!

    “你靠近了瞧瞧啊?”

    房三儿扭回头,眼角微眯,不咸不淡地盯着楚晗。

    这人眯眼时,双眼流过两道光,湿漉漉的,眼尾扫出一片水墨氤氲的剪影,周身浮一层云山雾罩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