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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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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长袖中取出一柄羊皮匕首,秦艾词递到尹彦卿面前。

    尹彦卿将五指平放在弦琴之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纤纤玉手,如凝脂般的柔荑上,略微粗犷的羊皮裹着的钝刀,却是他在漠北得来最稀罕的物件。

    “走过锡林郭勒高原,在唐努乌拉山脉脚下的绿洲里,有一户牧羊为生的人家,因为多年前的战乱,家里只活下当时最小的弟弟乌蒙合,十多年后,昔日少年长大了,在草原上遇上了心仪的姑娘,一个能将弯箭射中长空飞鹰,尤为飒爽的姑娘。”

    “他牧养了一百头羊,想用它们交换,娶到心爱的姑娘,然而一个大雪连绵的冬天,大雪阻了他牧羊回家的去路,那一夜,漠北的苍狼出没,将他的羊群咬死,他豁了性命与狼群搏斗,他想回家见他心爱的姑娘,当时,便是这把匕首刺入了头狼的胸前……”

    尹彦卿平静说着,秦艾词却是听得入神,见他突然停下,侧头问着:“然后呢?”

    “然后,乌蒙合还是死在了那个雪夜,她心爱的姑娘听到噩耗,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策马只身入山,用长箭射杀了中伏的山中狼群,待她一身染血回到心上人身边时,便是用这柄匕首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据说,那染血的衣袍像极了鲜红的嫁衣。”

    突然觉着手中匕首有些沉重,秦艾词蹙眉:“你为何将它送我。”

    “这柄匕首是我从那位姑娘的弟弟手中得来的,起初,只是震撼于这样一个故事,然而这柄匕首挂在我的小竹屋里,却是黯然失色。待公主大婚之日,因我仿若看见了漠北那个倔强的姑娘,便将匕首送给你做贺礼。”

    “这柄匕首既然得来不易,于我并无用处,今日还给公子,公子与我,应是两不相欠,从此便同陌路。”秦艾词将匕首放在琴案之上,转身欲离开,这个举动,便是逐客之意。

    “不,我还欠了公主。”尹彦卿说完,拿过匕首,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秦艾词面前,说着:“那日花萼楼赴约,并非因公主送来的游记批注,是我一直都想见见公主。”

    秦艾词挑眉,疑惑看向尹彦卿,却听他继续说着:“公主送我芡实,为了傅府的算计道歉,我送公主雪莲,却是为了山菇中毒之事表歉意。”

    “什么意思?”秦艾词轻问出声,心中隐隐有些明白。

    “我与阿三游历多年,怎会分不出简单的有毒山菇,那日是刻意为之。我只想看看,杜朝阳会为公主紧张到什么程度,却不想他会将稀有的雪莲用在公主身上。”尹彦卿笑了笑,云淡风轻说着:“于世人眼中,雪莲珍稀,非救命时不可服用,然在杜朝阳眼中,任何珍稀东西,都比不过心上人的一点磕碰,公主在杜朝阳眼中,胜过一切。我向来鄙夷权势富贵,自诩恬静淡然,这一点上,却远不如杜朝阳,于我而言,雪莲亦是珍稀药品,才送与公主。”

    愈说,秦艾词愈加糊涂:“杜朝阳何时给我雪莲?”

    “同是食用毒性山菇,公主不过微恙,休养几日即便消除红肿,可知我卧榻半月之久,月余才痊愈。”

    尹彦卿说完,秦艾词静静想了会儿,倒也释然,“原以为彦卿公子无欲无求,原来不是。”秦艾词笑了笑,不再说话。

    “人不可能无欲无情,尹家与杜家傅家交好,当年三家孩子年纪相仿,同在一个学堂,自然相处一块,除了我们三人,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傅正臣有个弟弟?”

    隐约有些印象,听说前些年去世了,倒也没特别关注过,秦艾词只点了点头。

    “说来可笑,坊间传闻杜朝阳有断袖之癖便是因为傅正扬,然而真正有断袖之癖的,却从来不是杜朝阳。当年,正扬一心喜欢杜朝阳,奈何杜朝阳心中只有公主,之前大家在一处,只当是兄弟情义,可杜朝阳偏偏敏锐得很,慢慢开始疏远正扬,正扬素来敏感脆弱,他的自杀,让我多少有些怨怪杜朝阳,总想着若杜朝阳能换个方式慢慢处理,或许正扬不会选择死亡,然而这些年游历,我却明白了许多,正扬的死,终究是自己的性格使然……与人无尤。”

    “所以,你这次不顾声名,入我将军府,是为了…杜朝阳?”秦艾词挑眉问着?

    “不是,是为了自己的救赎。”尹彦卿笑了笑:“我尹彦卿岂会在乎那些身外之名,但我不愿欠人,此时前来,不过希望帮公主和杜朝阳一次,你们一个执拗,一个倔强,有些话不说出口,便是彼此伤害,不付诸行动,谁人都看不到。”

    秦艾词撇嘴笑了笑:“怕是帮了倒忙,尹公子心意我已明了,这一次,是真的互不相欠了。”

    尹彦卿却是微微含笑,“倒忙?并不见得,公主可愿随我一同去鹤庭一游?”

    秦艾词蹙眉,有些明白尹彦卿的心思,却是不太认可,昨日她存心想气气杜朝阳,才松口允了尹彦卿住下,如今想想,却是真的错了,杜朝阳心思细微得超出她的想象,一次次骄傲地与他博弈,并不是这段感情该有的方式……

    见秦艾词眉眼中的抗拒,尹彦卿笑说着:“人的天性总是难改,即便公主知道软言软语或能哄回将军,可公主做得到么?自幼养尊处优,尊贵无双,骨子里的高傲如何令您低头。”

    秦艾词咬着唇不说话。

    “公主有自己的思量,府中或许有些话语不便,然而鹤庭上却是随意。再热情的心也经不起冷漠,再爱你的人也经不起冷落,待公主毫无顾忌时,或许有些话却再没有人愿意听。”

    “你与我走一遭鹤庭,杜朝阳绝对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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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尹彦卿笃定,便是秦艾词也笃定,杜朝阳如今还不舍放她离开,所以,当秦艾词端坐在鹤庭的小竹屋里,眼睛便频频往竹林方向看去。

    秦艾词的心不在焉,尹彦卿并不以为意,两人在屋里一南一北坐着,尹彦卿悠闲练着字,秦艾词漫不经心翻阅着游记,不过一个时辰,便听见骏马嘶鸣的声音。

    一阵马蹄喧闹,而后竹林边上围了一圈影卫,各个背身而立,将竹屋围的水泄不通。杜朝阳穿过院子,大步踏进屋子,还不待反应,便是上前狠狠给了尹彦卿几个拳头。

    尹彦卿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这下手倒是挺狠的,当初傅正扬去世时,他好像也是这般狠狠揍了杜朝阳一顿,如今真是扯平了。

    “尹彦卿,适可而止!”杜朝阳拧着眉头,拎起尹彦卿衣领,满腔的怒火冲着尹彦卿吼着。

    尹彦卿却是摸了摸脖子,平静地笑说着:“若将军手里拿了剑,怕是我脑袋便要分家。”

    杜朝阳捏紧了拳头,压抑了心中愤怒,一字一顿说着:“别以为我不会动你。”

    “我没有这么以为,你不是给了我拳头了么。你的底线是长公主,我一直知道。”尹彦卿笑笑,说着:“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听,我只好请你来我的小竹屋,让你看清楚,有些人一旦失去,不过一瞬。”

    尹彦卿拍了拍杜朝阳捏着他衣领的手,说道:“这里我是主人,将军还是收敛些好,否则,你虏了人回去,还能时时刻刻看着?”

    “我可以。”杜朝阳冷然说着,身后的秦艾词却是蹙眉。

    “我不会再回兰苑,你放心。”尹彦卿保证后,说着:“就是有些舍不得兰苑里的琴房,听说将军放着娇妻独守空闺,却宿在书房,难怪公主要命人把书房改成琴房了。”

    尹彦卿的话却是让杜朝阳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去想,长乐将书房改成琴房,撤了书房的床榻,真的是因为这个?

    慢慢送了拽住尹彦卿衣领的手,尹彦卿回复自由,第一时间将褶皱的衣领抚平,说着:“杜朝阳,世间不是只有一个傅正扬,任你再是霸道,一旦将心上人逼走,到时后悔莫及。”

    尹彦卿说完,只身出去,留了夫妻二人叙话。

    从进屋的那一刻,杜朝阳就不敢去看秦艾词,昨夜虽是醉酒,可粗蛮的对待,却是让他后悔,他害怕秦艾词不肯原谅,只敢趁她熟睡之际,赶紧地躲在外头,然而在一听见秦艾词跟着尹彦卿离开时,他瞬间没有了理智,恐惧比气恼更多。

    杜朝阳僵硬地转身,看着身后的秦艾词,两人安静了会儿,他原本打算好了,到了尹彦卿这儿,先揍了那小子一顿,然后不管秦艾词意愿,直接将人虏回府去,即便关着,也再不给她离开的机会。但听尹彦卿提及傅正扬,他却有些胆怯,便是因为他当初的不妥当,失了多年的兄弟,然而他不能再失去秦艾词。

    “我…我一定让尹宝云坐上后位……”杜朝阳只呐呐地说了这么一句。

    秦艾词真是又气又恼,拿杜朝阳很是无奈,这个战场上杀伐果断,朝堂上阴狠凶恶,让世人胆怯的杜朝阳,却一点不懂她的心思。好在与尹彦卿聊了许久,她明白那是杜朝阳刻意讨好她的一种方式,因为在乎,所以极尽自己的方法讨好。

    “嗯。”秦艾词应了一声,而后看了眼外边,说着:“你这个阵仗是要虏了我回去,然后再重复昨夜的一幕?”

    杜朝阳摇头,有些局促,“对…对不起……”说完,眼神瞥见尹彦卿桌上的羊皮匕首,便随手取过朝自己手臂扎去,霎时惊住了秦艾词。

    秦艾词赶忙上前拽住他要继续往下的右手,看着他右臂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喊道:“你疯了,做什么呢!”

    “你气我,我便惩罚自己,惩罚到你气消,可,我不想你离开,我也不能让你离开。”

    秦艾词硬生生从杜朝阳手中掰下匕首,扔出窗外,看着他手臂上的鲜血,秦艾词扫视了一圈竹屋,寻到一处药箱,替杜朝阳包扎着,却是叹息,这人竟是这样决绝,让她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却也自然散去。

    看着秦艾词替自己包扎,杜朝阳软了声音,说着,“随我回去,尹彦卿你不了解,他…他喜欢……”话到嘴边,却噎住不说。

    秦艾词却是淡然说着:“他喜欢男人,我知道。”

    杜朝阳听罢也是一惊,这件事情他与傅正臣心中有数,却谁都不会说破,大梁不尚男风,若传出去,尹彦卿,甚至整个尹家都遭蒙耻辱。

    “他告诉我了。”秦艾词说道,当初尹尚书决绝地与独子断绝关系,让他真正气闷的,并不是独子的不争权势,而是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龙阳之好。

    尹彦卿竟能对秦艾词坦然相告,却是让杜朝阳诧异,问着:“那你为何还跟他离府?”

    “为你。”秦艾词帮杜朝阳完全包扎好,松了手,才是不紧不慢说道。

    杜朝阳与她对视,看着她澄澈的眼眸,想着尹彦卿之前的话语,有些不敢置信,却又试着问出:“你…将书房改为琴房,当真是因为我?而不是为找羊皮匕首?”

    秦艾词轻笑:“我倒真不知道有人背着我取走了我的匕首,我一直当是丢了。”

    这话倒是让杜朝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只道:“当真是因为我?”而后傻傻笑了开来,呐呐地重复着:“当真是因为我!当真是因为我!”

    秦艾词走近几步,“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尹彦卿,我不曾喜欢过他。”秦艾词伸手握过杜朝阳的,与他十指紧扣,道:“他离开京城,我不会为他担惊受怕,可是西山那次你的离开,我却害怕得很,担心你受伤,害怕你出事,无法安眠;他欺瞒我,我不会生气,然你对我有所隐瞒,我却会失落……”

    “我不曾欺瞒过你。”杜朝阳握紧秦艾词的手,紧张说着。

    “是么,文靖忱的死,你欺瞒了我,还有,何家那位三小姐与你的事情,你也对我从没吐露过实情。”秦艾词盯着杜朝阳,说道。

    杜朝阳解释着:“即便我不杀他,他终是在我手中离世,你那时心心念念文靖忱,心中满是善念的你,怎会相信他是自尽而亡,我不忍告诉你。”

    自尽!时隔三年,她终于知道文靖忱的死因,杜朝阳或许没有说错,那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只会更加憎恨杜朝阳的假意欺骗,然而如今,她却相信他,或许三年前,文家便设了一个局,即便输了第一局,丢开弃子,他们还有第二局......

    见秦艾词神情有些落寞,杜朝阳轻抚着安慰,先帝离世后,周国公府曾是秦艾词最信任的人,那种被至亲背叛的感觉,最是难以承受的,然而他的长乐,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强。

    “避子汤是我故意要如意准备的,那日的话也是故意说给她听,如意与我并非一心,我不想让如意背后之人对我警惕,况且如今虎狼环视,我甚至连谁人可信都分辨不清,这个时候要孩子,我有些害怕。”

    秦艾词说完,杜朝阳将她揽入怀中,仿若能感知怀中人儿的担忧,虽松了口气,然心情却更是复杂:“有我在,你信我能护你周全,以后再不可以这般自作主张!”

    秦艾词点点头,“我不再瞒你,那何鸢的事情,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说到何鸢,秦艾词突地感觉杜朝阳的怀抱有些僵硬,她抬起头,入目的是他有些落寞伤痛的眼神,让秦艾词很是不解,然而杜朝阳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她震惊。

    “何鸢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想过无数的可能,秦艾词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当初杜朝阳的身世成了禁忌话题,大家只知道他不是杜家的孩子,却也并不在意他的父亲是何人,可对于杜朝阳而言,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无从选择,无可奈何。

    轻轻回抱住杜朝阳的腰身,整个人窝进杜朝阳怀中,却奇迹地带给他安抚,他缓缓说着:“我母亲在最好的年华结识了当时入京赶考的何家二公子,痴傻的一颗真心托付,奈何负心汉落第后没有交代就回了南阳,取了门当户对的妻子,母亲为了瞒住事情,应去了将军府做妾。倒也是报应,他回了南阳不久就病逝了,膝下只有一女。”

    难怪这些年何家无条件给杜朝阳供应军需,难怪杜朝阳行事阴狠,却给何意处处留了余地,即便憎恨父亲,却还是不能割舍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秦艾词却不敢想,杜朝阳与何意性格南辕北辙,却是堂兄弟,实在造物弄人。

    小小的一间竹屋里,二人难得将心结解开,无论如何都是割舍不下,为何还要互相伤害。看着屋子里相拥的二人,尹彦卿勾起唇角笑了笑,这次回京只为了两件事情,如今第一件事情解决,他终是放心地大步下山,或许,这座竹屋他再不会回来了......